我今天所要講的，是“圖畫與人生”。就是圖畫對人有什么用處？就是做人為什么要描圖畫，就是圖畫同人生有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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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問題其實很容易解說：圖畫是給人看看的。人為了要看看，所以描圖畫。圖畫同人生的關(guān)系，就只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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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好像是很不重要的一件事，其實同衣食住行四大事一樣重要。這不是我在這里說大話，你只要問你自己的眼睛，便知道。眼睛這件東西，實在很奇怪：看來好像不要吃飯，不要穿衣，不要住房子，不要乘火車，其實對于衣食住行四大事，他都有份，都要干涉。人皆以為嘴巴要吃，身體要穿，人生為衣食而奔走，其實眼睛也要吃。也要穿，還有種種要求，比嘴巴和身體更難服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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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要講圖畫同人生的關(guān)系，先要知道眼睛的脾氣。我們可拿眼睛來同嘴巴比較：眼睛和嘴巴，有相同的地方，有相異的地方，又有相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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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同的地方在哪里呢？我們用嘴巴吃食物，可以營養(yǎng)肉體，我們用眼睛看美景，可以營養(yǎng)精神。———營養(yǎng)這一點是相同的。譬如看見一片美麗的風景，心里覺得愉快，看見一張美麗的圖畫，心里覺得歡喜。這都是營養(yǎng)精神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嘴巴是肉體的嘴巴，眼睛是精神的嘴巴———二者同是吸收養(yǎng)料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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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異的地方在哪里呢？嘴巴的辨別滋味，不必練習。無論哪一個人，只要是生嘴巴的，都能知道滋味的好壞，不必請先生教。所以學校里沒有“吃東西”這一項科目。反之，眼睛的辨別美丑，即眼睛的美術(shù)鑒賞力，必須經(jīng)過練習，方才能夠進步。所以學校里要特設“圖畫”這一項科目，用以訓練學生的眼睛。眼睛和嘴巴的相異，就在要練習和不要練習這一點上。譬如現(xiàn)在有一桌好萊蔬，都是山珍海味。請一位大藝術(shù)家和一位小學生同吃。他們一樣地曉得好吃。反之，倘看一幅名畫，請大藝術(shù)家看，他能完全懂得它的好處。請小學生看，就不能完全懂得，或者莫名其妙。可見嘴巴不要練習，而眼睛必須練習。所以嘴巴的味覺，稱為“下等感覺”。眼睛的視覺，稱為“高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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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在哪里呢？原來我們吃東西，不僅用嘴巴，同時又兼用眼睛。所以燒一碗萊，油鹽醬醋要配得好吃，同時這碗菜的樣子也要裝得好看。倘使亂七八糟地裝一下，即使滋味沒有變，但是我們看了心中不快，吃起來滋味也就差一點。反轉(zhuǎn)來說，食物的滋味并不很好，倘使裝潢得好看，我們見了，心中先起快感。吃起來滋味也就好一點。學校里的廚房司務很懂得這個道理。他們做飯萊要偷工減料，常把形式裝得很好看。風吹得動的幾片肉，蓋在白菜面上，排成圖案形。兩三個銅板一斤的蘿卜，切成幾何形體，裝在高腳碗里，看去好像一盤金剛石。學生走到飯廳。先用眼睛來吃。覺得很好。隨后用嘴巴來吃，也就覺得還好。倘使廚房司務不懂得裝菜的方法，各地的學校恐怕天天要鬧一次飯廳呢。外國人尤其精通這個方法。洋式的糖果，作種種形式，又用五色紙，金銀紙來包裹。拿這種糖請盲子吃，味道一定很平常。但請亮子吃，味道就好得多。因為眼睛相幫嘴巴在那里吃，故形式好看的，滋味也就覺得好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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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不但和嘴巴相關(guān)聯(lián)，又和其他一切感覺相關(guān)聯(lián)。譬如衣服，原來是為了使身體溫暖而穿的，但同時又求其質(zhì)料和形式的美觀。譬如房子，原來是為了遮蔽風雨而造的，但同時又求其建筑和布置的美觀。可知人生不但用眼睛吃東西，又用眼睛穿衣服，用眼睛住房子。古人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我想，這“幾希”恐怕就在眼睛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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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因為有這樣的一雙眼睛，所以人的一切生活，實用之外又必講求趣味。一切東西，好用之外又求其好看。一匣自來火，一只螺旋釘，也在好用之外力求其好看。這是人類的特性。人類在很早的時代就具有這個特性。在上古，穴居野處。茹毛飲血的時代，人們早已懂得裝飾。他們在山洞的壁上描寫野獸的模樣，在打獵用的石刀的柄上雕刻圖案的花紋，又在自己的身體上施以種種裝飾，表示他們要好看，這種心理和行為發(fā)達起來，進步起來，就成為“美術(shù)”。故美術(shù)是為了眼睛的要求而產(chǎn)生的一種文化。故人生的衣食住行，從表面看來好像和眼睛都沒有關(guān)系，其實件件都同眼睛有關(guān)。越是文明進步的人，眼睛的要求越是大。人人都說“面包問題”是人生的人事。其實人生不單要吃，又要看，不單為嘴巴，又為眼睛，不單靠面包，又靠美術(shù)。面包是肉體的食糧！美術(shù)是精神的食糧。沒有了面包，人的肉體要死。沒有了美術(shù)，人的精神也要死———人就同禽獸一樣。

　　上面所說的。總而言之，人為了有眼睛，故必須有美術(shù)。現(xiàn)在我要繼續(xù)告訴你們：一切美術(shù)，以圖畫為本位，所以人人應該學習圖畫。原來美術(shù)共有四種，即建筑，雕塑，圖畫，和工藝。建筑就是造房子之類，雕塑就是塑銅像之類，圖畫不必說明，工藝就是制造什用器具之類。這四種美術(shù)，可用兩種方法來給它們分類。第一種，依照美術(shù)的形式而分類，則建筑，雕刻，工藝，在立體上表現(xiàn)的叫做“立體美術(shù)”。圖畫，在平面上表現(xiàn)的，叫做“平面美術(shù)”。第二種，依照美術(shù)的用途而分類，則建筑，雕塑，工藝，大多數(shù)除了看看之外又有實用（譬如住宅供人居住，銅像供人瞻拜，茶壺供人泡茶）的，叫做“實用美術(shù)”。圖畫，大多數(shù)只給人看看，別無實用的，叫做“欣賞美術(shù)”。這樣看來，圖畫是平面美術(shù)，又是欣賞美術(shù)。為什么這是一切美術(shù)的本位呢？其理由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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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因為圖畫能在平面上作立體的表現(xiàn)，故兼有平面與立體的效果。這是很明顯的事，平面的畫紙上描一只桌子，望去四只腳有遠近。描一條走廊，望去有好幾丈長。描一條鐵路，望去有好幾里遠。因為圖畫有兩種方法，能在平面上假裝出立體來，其方法叫做“遠近法”和“陰影法”。用了遠近法，一寸長的線可以看成好幾里路。用了陰影法，平面的可以看成凌空。故圖畫雖是平面的表現(xiàn)，卻包括立體的研究。所以學建筑，學雕塑的人，必須先從學圖畫入手。美術(shù)學校里的建筑科，雕塑科，第一年的課程仍是圖畫，以后亦常常用圖畫為輔助。反之，學圖畫的人就不必兼學建筑或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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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因為圖畫的欣賞可以應用在實生活上，故圖畫兼有欣賞與實用的效果。譬如畫一只蘋果，一朵花，這些畫本身原只能看看，毫無實用。但研究了蘋果的色彩，可以應用在裝飾圖案上，研究了花瓣的線條，可以應用在瓷器的形式上。所以欣賞不是無用的娛樂，乃是間接的實用。所以學校里的圖畫科，盡管畫蘋果，香蕉，花瓶，茶壺等沒有用處的畫。由此所得的眼睛的練習，便已受用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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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了這兩個理由———圖畫在平面中包括立體，在欣賞中包括實用———所以圖畫是一切美術(shù)的本位。我們要有美術(shù)的修養(yǎng)，只要練習圖畫就是。但如何練習，倒是一件重要的事，要請大家注意：上面說過，圖畫兼有欣賞與實用兩種效果。欣賞是美的，實用是真的，故圖畫練習必須兼顧“真”和“美”這兩個條件。具體地說：譬如描一瓶花，要仔細觀察花，葉，瓶的形狀，大小，方向，色彩，不使描錯。這是“真”的方面的功夫。同時又須巧妙地配合，巧妙地布置，使它妥帖。這是“美”的方面的功夫。換句話說，我們要把這瓶花描得像真物一樣，同時又要描得美觀。再換一句話說，我們要模仿花，葉，瓶的形狀色彩，同時又要創(chuàng)造這幅畫的構(gòu)圖。總而言之，圖畫要兼重描寫和配置，肖似和美觀，模仿和創(chuàng)作，即兼有真和美。偏廢一方面的，就不是正當?shù)木毩暦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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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國，圖畫觀念錯誤的人很多。其錯誤就由于上述的真和美的偏廢而來，故有兩種。第一種偏廢美的，把圖畫看作照相，以為描畫的目的但求描得細致，描得像真的東西一樣。稱贊一幅畫好，就說“描得很像”。批評一幅畫壞，就說“描得不像”。這就是求真而不求美，但顧實用而不顧欣賞，是錯誤的。圖畫并非不要描得像，但像之外又要它美。沒有美而只有像，頂多只抵得一張照相，現(xiàn)在照相機很便宜，三五塊錢也可以買一只。我們又何苦費許多寶貴的鐘頭來把自己的頭腦造成一架只值三五塊錢的照相機呢？這是偏廢了美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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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種，偏廢真的，把圖畫看作“琴棋書畫”的畫。以為“畫畫兒”，是一種娛樂，是一種游戲，是消遣的。于是上圖畫課的時候，不肯出力，只想享樂。形狀還描不正確，就要講畫意。顏料還不會調(diào)，就想制作品。這都是把圖畫看作“琴棋書畫”的畫的原故。原來彈琴，寫字，描畫，都是高深的藝術(shù)。不知哪一個古人，把“著棋”這種玩意兒湊在里頭，于是琴，書，畫三者都帶了娛樂的，游戲的，消遣的性質(zhì)，降低了它們的地位，這實在是褻瀆藝術(shù)！“著棋”這一件事，原也很難；但其效用也不過像叉麻雀，消磨光陰，排遣無聊而已，不能同音樂，繪畫，書法排在一起。倘使著棋可算是藝術(shù)，叉麻雀也變成藝術(shù)，學校里不妨添設一科“麻雀”了。但我國有許多人，的確把音樂，圖畫看成與麻雀相近的東西。這正是“琴棋書畫”四個字的流弊。現(xiàn)代的青年，非改正這觀念不可。

　　圖畫為什么和著棋，叉麻雀不同呢？就是為了圖畫有一種精神———圖畫的精神，可以陶冶我們的心。這就是拿描圖畫一樣的真又美的精神來應用在人的生活上。怎樣應用呢？我們可拿數(shù)學來作比方：數(shù)學的四則問題中，有龜鶴問題：龜鶴同住在一個籠里，一共幾個頭，幾只腳，求龜鶴各幾只？又有年齡問題：幾年前父年為子年之幾倍，幾年后父年為子年之幾倍？這種問題中所講的事實，在人生中難得逢到。有誰高興真?zhèn)€把烏龜同鶴關(guān)在一只籠子里，教人猜呢？又誰有真?zhèn)€要算父年為子年的幾倍呢？這原不過是要借這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來訓練人的頭腦，使頭腦精密起來。然后拿這精密的頭腦來應用在人的一切生活上。我們又可拿體育來比方，體育中有跳高，跳遠，擲鐵球，擲鐵餅等武藝。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也很少用處。有誰常要跳高，跳遠，有誰常要擲鐵球鐵餅呢？這原不過是要借這種武藝來訓練人的體格，使體格強健起來。然后拿這強健的體格去做人生一切的事業(yè)。圖畫就同數(shù)學和體育一樣。人生不一定要畫蘋果，香蕉，花瓶，茶壺。原不過要借這種研究來訓練人的眼睛，使眼睛正確而又敏感，真而又美。然后拿這真和美來應用在人的物質(zhì)生活上，使衣食住行都美化起來；應用在人的精神生活上，使人生的趣味豐富起來。這就是所謂“藝術(shù)的陶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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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畫原不過是“看看”的。但因為眼睛是精神的嘴巴，美術(shù)是精神的糧食，圖畫是美術(shù)的本位，故“看看”這件事在人生竟有了這般重大的意義。今天在收音機旁聽我講演的人，一定大家是有一雙眼睛的，請各自體驗一下，看我的話有沒有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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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五〔1936〕年九月十二日下午四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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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至五時，中央廣播電臺播音演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