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知來,以見知隱”——這句話一定是古人說的,而且一定是位古代哲人說的,但到底是誰說的?我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我尋思這里邊的意思大概其可以理解為:對歷史的尊重能讓我們了解未來,借鑒看得見的東西能讓我們?nèi)フJ知已經(jīng)看不到了的東西。我很喜歡這兩句話,冥冥中不就是我這么多年來“瘋狂”搜集古代陶瓷碎片的真正目的之所在嗎?或者說是被“升華”了的“收藏理念”。但我最初接觸到這八個字卻不是在書本上,而是從一位才華橫溢的少年嘴里聽到的,他的名字叫——子尤。
去年秋天我在某醫(yī)院里,認識了這位年僅十六歲的天使般的神童,當時患白血病的子尤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最后時間,軀體被病魔消耗得令人看著心碎。但他依舊是兩眼炯炯有神,似乎是在用智慧和絕癥進行著最后的抗爭。我本想以我自己對疾病與人生的認識來勸慰他一番,但在這個把生命看作是“生亦漂亮,死亦漂亮”(子尤在得知自己患絕癥之后寫的文章)的沖齡奇才面前,我的那些諸如“祝你早日康復”、“你一定能夠戰(zhàn)勝疾病”之類的話,是那么的蒼白無力甚至“無聊”。于是我想到了借一個子尤不太熟悉的領(lǐng)域去“開導”他,就是我所收藏的古代陶瓷碎片。
我對子尤說:“小兄弟,‘片兒白’叔叔我決定送給你一件禮物,是一塊明代的陶瓷碎片標本,距今500年矣。沒事兒的時候你就撫摸它,把玩它,這叫觸摸歷史!或許你就能產(chǎn)生一種‘人的生命在歷史的時空中得到了延續(xù)’的感覺……”
小伙子非常高興,我們談論起古人和陶瓷,子尤雖然不懂文玩的收藏和鑒賞,更搞不清楚古代陶瓷的林林總總,但在評論我費盡心機搜集了這么多的碎瓷爛瓦之行為的時候,他卻借古人之語給了我八個字的啟示:“以往知來,以見知隱”。道破了我多年來力求要去“拼對文明碎片”的“終極”目標。我感謝子尤,欽佩子尤,在他的面前我自愧弗如。
幾天之后,當我正準備帶著瓷片與子尤一起探討如何“以往知來”的時候,孰料天有不公,子尤在那個秋雨綿綿的夜晚悄然而逝,不僅為所有熱愛和關(guān)注他的人們留下了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悲痛,也讓我手中這塊沒有來得及送出去的“文明碎片”,與子尤那天際流星般閃亮而又促逝的生命失之交臂!
于是,我把在子尤生前曾答應送給他的明代青花瓷片換成了宋代的汝窯瓷片,當夜前往醫(yī)院的太平間,把瓷片擺放在了熟睡之中的子尤枕邊,讓華夏陶瓷史上那最高貴、最自然的一抹“天青色”永遠地陪伴著子尤——這位因上帝偏愛而被提前喚走的天使。
上述這段悲惋的故事,乍聽起來似與本書所講內(nèi)容無太多關(guān)聯(lián),但我與子尤的這個“瓷片之約”一直以來讓我如負重任,我畢竟未能在子尤有生之時把這份“感悟”親手交給他,而于他的病榻前卻學到了古人那八個沉甸甸的大字:“以往知來,以見知隱”。我愧對斯人,而斯人于我授受大焉。所以,無論如何我得借談論“片面之瓷”的機會,紀念并感謝與我僅有三面之交的小老師——子尤同學。
“以往知來,以見知隱”。我想不僅僅是古代陶瓷,歷史留給我們?nèi)魏蔚摹拔镔|(zhì)”或“非物質(zhì)”的文化遺產(chǎn),都肩負著同樣的“使命”。而這些破碎了的古瓷標本,似乎可以更加容易地讓我們進入中國古代陶瓷歷史那“來”和“隱”的神秘殿堂,或許一塊精美的古代瓷片,就是一把開啟這座殿堂的“鑰匙”?還是以我對此有著“獨衷之情”的中國古代青瓷為例,我一直在思考我們的祖先在茫茫宇宙間那么多的色彩當中,為什么要把青與綠的“漸變色”最先凝固在陶瓷之上?現(xiàn)代科學則明確地告訴了我們:“人眼在光亮處,對波長為555納米的綠色光最敏感。在黑暗處對波長為507納米的綠色光最敏感。而歷代青瓷的分光反射率峰值恰好波動在450——600納米之間。”這毫無疑問的是中國人最先發(fā)明了的青瓷藝術(shù),對人類歷史做出的不朽貢獻。由此我們可以“推演”,人類對綠色的“敏感”完全是大自然賦予的基因,而這種基因造就了人類“永恒不變的視覺特征”,一代一代的遺傳著,直至今日。這也就是青瓷之“往”留給我們對自然界那郁郁蔥蔥之綠色的“記憶”和“留戀”。而今天的人類正是憑著這份“記憶”和“留戀”,時刻警醒著自己應當如何對自然界綠色的創(chuàng)造、保護和發(fā)展。試想:當自然界的綠色徹底消失之日,恐怕也就是人類基因的毀滅之時,那我們還何談有“來”?另外,在我收藏和整理的諸多汝窯青瓷瓷片當中,不乏有精美雕飾刻畫者。然陶瓷界對汝窯傳世品的“評價”歷有“汝無大器”或“汝無雕工”之說。或許在汝窯的燒造進程中,還沒有來得及將這更加精美、輝煌的一頁展示給我們后人時,就因為社會發(fā)生的某種“急劇變遷”而暫將這段歷史“隱匿”了?今天恰恰又是這些珍貴的文明碎片,充當著“以見知隱”的文明物證。
回想當時在子尤的病榻前,我很想問他一句:“此經(jīng)典之語究竟出自哪位古人?”但面對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我實在沒有“不恥下問”的勇氣,于是權(quán)作“甚明此理”之狀以飾恐慌。嗚呼!我之虛偽較我之寡聞更令人不齒……
再次的感謝子尤,是他告訴我并讓我領(lǐng)會了古人留給我們的這兩句賦有人生哲理和憂患意識的箴言:“以往知來,以見知隱。”——語出《墨子.非攻》。
白明 2007年6月成書于“睦明堂古瓷標本博物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