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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藝術(shù)中國

    一副“手卷”設(shè)下的陷阱

    藝術(shù)中國 | 時間: 2010-04-14 16:18:40 | 出版社: 華藝出版社

    有一天,我那個瓷片兒博物館的員工,打電話告訴我,說有位男士急著找您,挺有來頭兒。是誰?干什么的?都沒說清。于是,我奔了過去,和往常一樣,熱情地去接待那些指名道姓找我的參觀者。

    進了門,只見一位中年男人坐在桌前抽煙、喝茶,大熱的天兒還捂著一身唐裝,頭發(fā)稀疏花白,滿臉的滄桑。看著有那么點兒眼熟,卻一時間不敢認。

    “先生,您是……?”我問他。

    這主兒朝我樂,并不說話。

    “哎喲喂——三兒!是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啦?”我一下子驚叫著嚷道。

    他這一樂,讓我認出來了,是我小時候的一個鄰居,在家行三,小名叫三兒。比我小兩三歲,長的卻真的沒我面嫩,向毛主席保證,這主兒看上去,就跟我大爺似的。

    三兒這人還是真有點兒“毛病”,打小是衣服只要一穿上身就不愿意脫,甭管多熱。他媽在后邊追著打,他在前邊哭著跑,就是不脫!那時候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武漢”(捂汗)。看來這個毛病,到今天他也沒改,所以都三十多年沒見了,他照樣是給我一個快要中暑的感覺。

    三兒拉著我的手說:“啊呀老兄,多年不見,你可是出息多了。”他一邊指著展廳一邊說:“不錯呀,開了這么大一個博物館,小時候撒尿和泥兒那會,沒看出您有這么大的抱負,成!”

    我打了他一拳,說:“罵我是不是?我這是玩票兒,也是在為我們首都的精神文明建設(shè)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

    “去你的吧,跟我你還裝孫子?”他說。

    我嘆口氣道:“唉——不是裝孫子,我就是個三孫子!你以為這攤子事兒好干?”

    大家坐在一起,開始嘮那說不完的家常。

    三兒說,他初中畢業(yè)之后就去插隊,回城后又去工廠當車工,一干十幾年。結(jié)婚前因為想給媳婦做個落地?zé)敉盗斯S里一根鋼管兒,叫人家給捏住了,于是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就一狠心——下海!之后,他賣過糖葫蘆兒,倒騰過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服裝,都沒能發(fā)達,最后是“走投無路”,混入了古玩行,于是就——發(fā)啦!說著話三兒朝門外一努嘴,果然門口停著一輛酒紅色的寶馬。

    可了不得嘍!三兒如今已然是個大款了,而且是玩兒古玩的,難怪他有工夫往我這瓷片兒堆里扎呢。我趕緊抱拳拱手說:“失敬!失敬!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咱們是隔了三十年相見,我還不得把眼珠子摳出來,托在手心兒里看您?原來您是這行里的腕兒呀!”

    三兒就牛上了,用小手指頭那尖尖的指甲撓了撓稀疏的頭頂,大拇指上就露出一只“鸚哥綠”的翠扳指。常言道“燈下不觀色兒”,可那是指“B貨”(即人為做過手腳的翡翠),三兒的這只翠扳指非同一般,顏色倍兒棒,有如一汪綠水兒,凝固在了人的手指上。只是三兒該剪指甲了,指甲縫兒里還滋著黑泥,臟了吧唧的,倒是愈顯得那翠物件兒“出淤泥而不染”。

    接著,三兒又站起身來整了整唐裝,提了提褲子,于是他的腰間就閃出了一塊三寸見方的白玉掛牌兒。我伸手想摸一下,三兒卻懶得摘下來,說:“甭看啦,不是什么好玩意兒。和闐山水料,清中期的做工。一面是‘攜琴訪友’的人物篇兒,一面是陰刻‘所居在謙讓之間’七個字。怎么著——喜歡嗎?喜歡你就拿走!”說話就要摘那塊玉牌子。

    我連忙擺手:“別介,老哥我受用不起,讓我開開眼就不錯了。”本以為三兒得摘下來讓我看,結(jié)果他坐下來沒理我的茬兒,我那伸出去的手又尷尬地縮了回來。

    三兒呷了口茶,咂吧著嘴兒說:“老兄,不是我數(shù)落您,倒騰這些個碎瓷爛瓦的能有多大出息?能賺著錢嗎?你現(xiàn)在開的是什么車?”

    “富康。”我有點兒自慚形穢。

    “忒寒磣了吧?怎么著也得鬧輛本田耍耍。咱倆合作一把,我保你日進斗金。”


    我被三兒的“氣度”震了,于是就洗耳恭聽。

    三兒就把他找我的來意說明了,話還沒聽完,差點叫我一腳把他給踹出去!

    原來三兒到我這兒來,是想把我博物館里的官窯瓷器的碎碗底兒都拿走,回去做“后接底”的贗品,出手以后我們四六分成。我罵他:這么大的一個古玩商,怎么卻干這等下三濫的勾當?

    三兒跟看怪物似的看著我:“說你是個書呆子一點都不委屈你。‘天下無用是書生’,不賣假你能能賺到錢嗎?我就是讓人家用假貨給騙開了竅,也是用假貨發(fā)的家!”

    三兒就講起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大抵都是些買假的打眼故事和賣假的生意經(jīng)。瞧著他那副德行樣兒,給他倆嘴巴的心都有。但是其中有一件事,聽了之后挺讓我驚訝,真格的,不能不讓人從中長見識。

    說起來,那是三兒步入古玩行時的第一次打眼。

    三兒他們家曾有一處房產(chǎn),拆遷后他分得了一筆錢,就開起了古玩店。由于沒有什么老鋪底子,開始只是賣一些字畫、瓷雜之類。買賣剛開張,相鄰的店鋪就有人向他傳授經(jīng)驗,說:三兒呀,你這個買賣底子太薄,你得學(xué)著做“串行兒”的生意。就是你的東西可以拿給別人作,人家的東西如果你有好的主顧,也可以拿來賣,雖然是“捋著刀刃掙錢”(利薄),但這樣才能站住腳,生意才會越做越大。

    三兒聞之有理,就開始東家串,西家訪。哦——張家有倆瓷瓶子,嘉道時期的。李家有一只黃花梨筆筒,明代的。趙家的東西最“上眼”,是一幅手卷,號稱是當年文徴明的真跡。三兒都一一記在心里,尤其是趙家說的那個文徵明真跡手卷。

    三兒回去后就開始研究起了文徵明,別說還真就鉆進去了:文徵明,名“壁”,或作“璧”,這在他的書畫上都出現(xiàn)過,只認其一那可就外行了。字“徵明”或“徵仲”,號“衡陽居士”。蘇州人士,生卒于明成化六年(1470)至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活了九十歲乃去,在大明朝是名副其實的“人瑞”。據(jù)說文老先生“幼不慧,稍長穎異廷發(fā)……”也就是說他小的時候有點“冒兒”,長大后就忽然出息了,其學(xué)文于吳寬,學(xué)書于李應(yīng)楨,學(xué)畫于沈周。在明中期與沈周、唐寅(伯虎)、仇英一起并稱“吳門四家”。文徵明平生雅慕趙孟,“每事多師之,論者謂其詩、文、書、畫皆出處純正……”

    文氏除善寫花、鳥、竹、果等“大圖小軸”外,其書法亦堪稱獨步一世,古健遒偉。行草深得智永大師筆法(智永,隋唐年間一僧人,俗姓王,乃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之后,“書圣”第七世孫是也。當年因求字者甚眾,不得已將家門用鐵封住,有“鐵門限”之說),人贊是“風(fēng)舞瓊花,泉鳴竹澗”。因為師承智永,連性格都有些相像,文公的書法當時亦是求者贏門,與智永不同的是,文徵明更為耿介,“凡富貴來求,多不與……貧交往往持以獲厚利。”據(jù)說南昌的寧王朱宸濠(第五世寧王)甚慕文公名望,差人以厚禮前往聘之。文公托病不應(yīng),就此埋下點兒積怨,后在修《武宗實錄》的時候,受翰林院排擠,歸而老卒,自己給自己起了個謚號“貞獻先生”……

    有這等的偉人之作,三兒簡直羨慕死趙家了,覺得實在是可遇不可求也。

    忽然某天,有一位港商光顧了他的店鋪。來人問:“都說您是新開張的,心氣兒一定挺高。有什么鎮(zhèn)店之寶,拿出來看看吧。”

    三兒就把能拿得出手的玩意兒都亮了出來,港商搖頭笑曰:“太小兒科啦,您這哪里是古玩店?簡直是雜貨鋪!”

    三兒感覺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急赤白臉地說:“您到底想要什么?別門縫兒里瞧人——把我給看扁了。誰家把寶貝都擺在臺面上?雜貨鋪怎么啦?這是幌子,要什么您只管說話!”

    那港商道:“行呀,看來您還真是位頗有生意經(jīng)的老板。你這里不是以經(jīng)營字畫為主嗎?我是個搞藝術(shù)的,喜歡收藏手卷,要老的,您有嗎?”


    三兒的眼珠兒一轉(zhuǎn),想起了“串行”,就說:“有哇,文徴明的手跡,您要嗎?”

    港商哈哈大笑,說:“年輕人,不要吹牛皮,哪里這么容易就能搞到文徴明的手卷?癡人說夢罷了!”說著話,港商就擺擺手道聲“再會”起身要走。

    三兒急了,說:“先生慢走,我的確有一件,只是存在家里,最遲明天可以拿給您。”

    港商回過身來,眼睛放出興奮之光,問道:“那當然好,我就相信您了,您打算賣多少錢?”

    三兒知道趙家的那幅手卷要價是兩萬,就一咬牙說:“這可是我家藏的鎮(zhèn)宅之寶,最少也得賣四萬塊!”

    港商驚訝地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后就跟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好!好!好!一言為定,你可不要再賣給別人了,我明天過來取貨。”說完話,他掏出來一千塊錢作訂金和一張名片交給了三兒,那名片上寫著:某某跨國貿(mào)易公司的某某某總裁。三兒這叫一個后悔呀,干嗎就開四萬的價?早知道這個大主顧這么有錢,這么迫切,開它六萬、八萬我不就發(fā)啦?

    那港商走了以后,三兒立刻來到趙家,問道:“大哥,您家的那幅文徴明的手卷賣不?”

    趙家說:“暫時還不太想賣。”

    三兒央求道:“您看啊,我這個店鋪沒什么正經(jīng)玩意兒,一直想充實一下鋪底子。我還真相中了您家里的那幅手卷,賣給我得了,就算您幫我!”

    趙家問道:“三兒呀,說實話吧,是不是有人想淘換手卷?介紹給我呀,我白不了你。”

    三兒心的話,那能賺幾個錢?于是急出了一身冷汗,忙說:“您瞧我那間小鋪子,哪個有錢人肯進來?我真是想收點正經(jīng)東西。”

    趙家就為難了,說:“我那手卷是兩萬買的,本可以留著賺錢,唉——大家都是朋友,怎么跟你開價兒呢?”

    三兒說:“您大仁大義,幫我一回,容當后報!”

    趙家說:“好吧,我就要一千塊錢的‘響兒’,兩萬一你拿走,算我祝賀你的買賣開張。可有話在先,這行里的規(guī)矩懂嗎?貨一出門,概不退換!”

    三兒躬身作揖道:“謝主龍恩!”感動得差點兒給趙家磕一個。回去四下里湊錢,一手交錢一手提貨,自不必贅言。

    拿到了那幅手卷之后,三兒的心里可是踏實多了,沒想到嘿,這古玩行的錢敢情是這么好掙。第二天一大早,三兒就在店里等著那位港商上門,他蹺起二郎腿,哼著小曲兒,滿臉勝券在握的得意神情……

    可是,從旭日東升到日上三竿,又從日上三竿到夕陽西下,一直沒有再見到那位“港商”的影子,而且,連續(xù)數(shù)日,依然如故。三兒就有點慌了神,他找出港商的名片,照著電話號碼打了過去,結(jié)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險些沒“背”過去!因為他接二連三地撥電話,里邊卻永遠是一位男士的標準音:“對不起,沒有這個電話號碼……”

    三兒終于明白過來,上當啦!上了個欲擒故縱的大當!!至于那幅手卷能價值幾許,這還用問嗎?破爛兒一件!

    三兒切齒地發(fā)誓:一定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后來三兒那一嘴的黃板兒牙都“咬”著誰了?我不便問,他也不會說。倒是對三兒后來的販假行為,多少有了幾分的理解。

    聽完了三兒那跌宕起伏的創(chuàng)業(yè)史,我默不作聲了。三兒便起身告辭,臨走時沒忘記再告誡我?guī)拙洌哼@年月哪有那么多的真東西?就他媽王八是真的,還叫“假魚”(甲魚)!

    我雖然不是古玩行里的人,可古玩界的朋友不少,我就到處打聽行里有沒有三兒這么一號。結(jié)果終于打探到了,有人就說:“你怎么認識他呀,整個一個混混兒。到您那里去的時候是不是開著一輛紅寶馬?”

    “對呀!”

    “咳——借的!”

    “那——翠扳指和白玉牌子呢?”

    “扳指是真的,玉牌子是假的!他就這么一身行頭。”

    唉!難怪三兒不把那白玉牌子讓我仔細瞧呢!當然,我的這雙眼睛,也是柄一撅就折的寶劍——缺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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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兒的遭遇,固然多少有幾分令人同情,但他那“未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精神”,我實在是有點兒不敢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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