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啟禎崛起”與“道咸中興”:“士氣”的重返
在黃賓虹這里,“理法”與“士氣”及其背后的“道統(tǒng)”意識無疑是一體的。這也是他反復強調(diào)“師法古人”、“回歸宋元”的因由所在。他認為,明清以來,文人畫是每況愈下,而所謂“明人枯硬”、“清人柔靡”表面上是筆墨理法的衰變,但背后實際上也是“士氣”漸趨瓦解的過程。故而,黃賓虹真正感慨的不是筆墨“理法”的弱化,而是“士氣”及“道統(tǒng)”的闕如。這顯然不只是一個繪畫的問題,它還關涉到人的心態(tài)及整個文化政治的時代嬗變。
當然,實際上宋元以后也不盡是衰變。我們也看得出來,至少晚明(啟禎年間)和晚清(道咸年間)有所回返,譬如黃賓虹所謂的“啟禎崛起”和“道咸中興”不僅是筆墨理法的變化,背后還隱含著士夫認同及“道統(tǒng)”意識。
1.“啟禎崛起”
黃賓虹認為:“明初雖不為作者所喜,而吳偉、張路輩起,視者號為野狐禪,賴有文、沈、唐、仇糾正之,尚猶不足。萬歷間,有董玄宰師法董巨。天啟、崇禎,士大夫正人黃道周、倪元璐,俱多杰作。”[26]這句話已然明確了黃賓虹的觀點和立場。盡管他對明初以來的文人畫不盡滿意,但是對于啟禎年間的變化還是頗為認同。如他所說的,“元人筆蒼墨潤,兼取唐宋之長。至明隆萬,非入枯硬,即流柔靡。吳門、華亭,皆有習氣。啟禎之間,多所振拔,如鄒衣白之用筆,惲本初之用墨,為得董巨真?zhèn)饕印!盵27]
除了董其昌以外,黃賓虹認同的還包括龔賢、惲香山等。在他眼里,繪畫的最高境界并非筆墨理法,而是“渾厚華滋”,此乃“士氣”之體現(xiàn)。他說,盡管“元明而后,漸入平淡;然大家名作,崇尚渾厚華滋,多宗唐宋。王孟津至謂學倪黃者,輕薄促弱,奄奄無生氣。故龔半千、惲香山、釋石谿、吳漁山,皆力求深厚”[28]。
問題在于,黃賓虹為什么如此認同董其昌、陳繼儒等?除了筆墨理法及其趣味觀念層面上的接近,更重要的當是內(nèi)在于其中的反思。比如列文森(Levenson)所說的董其昌對于職業(yè)化的反思。事實上,董其昌之所以輕視職業(yè)化,也是因為職業(yè)化使文化變得狹窄單調(diào)。而真正的文人應該熱愛大自然,具有繪畫和作詩的才能,同樣,所有畫家都力圖使自己成為全才,而瞧不起那些只有專才的人。也許正因如此,專業(yè)畫家反而受到冷落。[29]在這一點上,董其昌的觀點與黃賓虹是絕對一致的。當然,董其昌對于古人(宋元士人)的態(tài)度也是為黃賓虹認同他的原因之一。[30]而之所以說“啟禎崛起”,也是因為“啟禎諸賢皆力追宋元,尤能以書法入畫”[31]。坦言之,黃賓虹的遭遇又何嘗不是董其昌當年的處境呢?至少在這一背景層面上,并不乏同質(zhì)性。
問題是,這樣一種認同到底意謂著什么呢?繪畫之“啟禎崛起”的社會、文化與政治背景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
啟禎年間,無疑是個思想空前解放的時代。正是在此時,儒家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一種深刻的焦慮與不安,思想之間的界域非常不穩(wěn)定。一方面是因為心學大盛之后,將真理的根源安放在個人的“良知”之上,從而使得佛、道與儒家的內(nèi)在資源之間便變得很難清楚劃分。于是,三教合一及三教競逐成為晚明思想的一大特色。[32]另方面,理學內(nèi)部程朱與陸王之爭非常激烈。比如劉宗周是基于對王學的修正,更加強調(diào)了儒家經(jīng)世的一面。而作為宗周的弟子,黃宗羲則將王學中的批判精神發(fā)揮得更為徹底。[33]
當然,至于為什么是“啟禎崛起”,我們還得回到黃賓虹自身的真實處境。毫無疑問,這其中無法回避的是民初士人對晚明的想象與認同。而這恰恰為黃賓虹所謂的“啟禎崛起”說賦予了一個思想史的支撐。誠如梁啟超當年所言的,“最近三十年,思想界之變遷,雖波瀾一日比一日壯闊,內(nèi)容一日比一日復雜,而最初的原動力,我敢用一句話來包舉他,是殘明遺獻思想之復活。”[34]同是鼎革之際,同是民族(明為“蒙—漢”,民為“滿—漢”)之間的認同糾葛,處境與遭遇的相類為黃賓虹的士夫認同與“道統(tǒng)”意識提供了一個歷史的合法性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