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悲鴻在上海從不名一文的鄉(xiāng)下青年到進入哈同花園,成為康有為、蔣梅笙等名流的座上客時,在1912年末創(chuàng)立上海圖畫美術院的劉海粟也已經(jīng)在上海灘頗有名氣。學校初創(chuàng)伊始,因烏始光年長,被推為校長,劉海粟任副校長,至1916年,烏始光辭職,劉海粟自任校長,并將學校改名為“私立上海圖畫美術學校”,隨即著手教學改革,停辦選科,增設預科以及師范學科。 在這之前,上海圖畫美術院也是在經(jīng)費奇缺的情況下勉強堅持,先后搬家兩次,最后遷校舍到西門外的白云觀務本女校舊址。按照學科規(guī)定,高年級的學生應該有人體模特兒實習課,但是當時人們思想觀念保守,很難接受全裸,模特兒更是難找,只好用一個男童代替。學生們老畫男童,逐漸感到厭倦,后來改請一個壯年男子模特兒。先是半裸,半年后,學校請這個模特兒全裸,這人認為這是對他的極大侮辱,拂袖離去。不得已,劉海粟開始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應征而來的人很多,但因為要求全裸又都離開了。據(jù)說,有一個人此前已經(jīng)答應全裸讓學生畫,并立下了軍令狀,若是臨陣逃脫愿意受罰,結果,當他走到眾多學生的面前脫衣時,他滿面通紅地說: “我愿意受罰。”可見,做全裸模特兒邁出第一步是何等艱難。在這種情況下,劉海粟還是尋找到了一位愿意全裸的模特兒,也使得高年級的寫生課得以順利進行。 1917年,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的成績展覽會在上海張園安屺府舉行,因展品中有在校學生的人體習作,當時輿論嘩然,很多人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事物,上海城東女校校長楊白民看后大罵:“劉海粟是藝術叛徒,教育界之蟊賊!”當時還有人在報紙上撰文說:“上海出了三大文妖,一是提倡性知識的張競生,二是唱毛毛雨的黎錦暉,三是提倡一絲不掛的劉海粟。”一時間,社會輿論紛紛而起,矛頭直指當時的美專校長劉海粟。 劉海粟則毫不示弱,干脆以“藝術叛徒”的名號自稱。并撰文反擊: 非性格偉大,決無偉大人物,也無偉大的藝術家。一般專門迎合社會心理,造成自己做投機偶像的人,他們自己已經(jīng)喪葬于陰郁污濁之中,哪里配談藝術,哪里配談思想!偉大的藝人,他是不想成功的,他所必要者就是偉大,不是俗人的虛榮,不是軍閥的戰(zhàn)勝,是一切時間上的破壞,而含有殉教的精神,奇苦異辱,不能桎梏他的生涯;貧苦寂寞,時時鍛煉他的性靈。雖然在悲歌之中,也能借其勇氣而自振。他實在是創(chuàng)造時代的英雄,決不是傳統(tǒng)的犧牲者,更不是社會的奴隸,供人揄揚玩賞。偉大的藝人,只有不斷的奮斗,接續(xù)的創(chuàng)造,革傳統(tǒng)藝術的命,實在是一個藝術上的叛徒! 現(xiàn)在這樣浮躁的社會、濁臭的時代里,就缺少了這種藝術叛徒!我盼望朋友們,別失去了勇氣,大家來做一個藝術叛徒!什么主義的成功,都是造成虛幻之偶像,所以我們不要希望成功,能夠破壞,能夠對抗作戰(zhàn),就是我們的偉大!能夠繼續(xù)不斷地多出幾個叛徒,就是人類新生命不斷的創(chuàng)造…… 這年8月,劉海粟讀到了蔡元培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以美育代宗教說》,對文中“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的思想深感認同,便連夜修書給蔡元培先生,一面表達自己對此宏論的敬意,另一面也希望得到蔡先生對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的支持。蔡元培原本與劉海粟的姑夫屠敬山即為舊識,接到劉海粟的信后他立即提筆回復,并在信中附寄了一封他寫給江蘇教育會沈恩孚先生的信,希望沈能關照一下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由此,裸體模特兒的風波暫時平息了下來。
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這只是關于模特兒風波的一個序曲。1919年圖畫美術學校的學生在靜安寺路環(huán)球學生會舉行畫展,再次遭到來自政界、文藝界的阻撓。這一天,正當劉海粟帶領學校的幾個老師、學生擺放畫的時候,從外面闖進來兩個年輕人,以張掛淫畫為由,強行關閉畫展。不得已,劉海粟只得暫時關閉環(huán)球學生會的展覽。 但是對于引進新美術的思想,劉海粟并未放棄。1920年7月,他托朋友四處輾轉,終于找到一位敢于全裸的女模特兒。劉海粟敢逆流而上將中國美術向前推進一大步,但也遭受了來自各方壓力以及罵名,在紛紛擾擾的議論與罵聲中,劉海粟的大名在美術界也愈來愈響。 關于模特兒的爭議并未隨著劉海粟名聲日隆而偃旗息鼓。1924年,劉海粟的學生饒桂舉在江西舉行繪畫展覽,陳列了幾張人體素描,卻遭到江西警察廳的取締查封。饒桂舉電告劉海粟,請他伸張正義。劉海粟當即給###長黃郛寫信,又給江西省長蔡成勛寫了信。兩封信同時刊在上海各報上。 黃郛致電江西省政府后,江西省警察廳立即撤銷了禁令,饒桂舉的展覽會繼續(xù)進行。但《申報》、《新聞報》卻刊登了上海市議員姜懷素要求當局嚴懲劉海粟的呈文。他將上海社會的淫靡之風歸咎到上海美專使用模特兒上。上海總商會會長兼正俗社董事長朱葆三也開始對劉海粟發(fā)難,他在給劉海粟的公開信中說:“先生以金錢勢力,役迫于生計之婦女,白晝現(xiàn)形,寸絲不掛,任人摹寫,是欲令世界上女子入于無羞恥之地方也……” 劉海粟提筆應戰(zhàn),一時間,上海報紙熱鬧非凡。在劉海粟檄文般的回應下,朱葆三和姜懷素都選擇了沉默,劉海粟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不曾想心有不服的姜懷素卻引來了更大的反對者——民國梟雄孫傳芳。 孫傳芳(1885-1935),字馨遠,山東泰安人,1904年從保定北洋陸軍速成學堂選送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期間加入中國同盟會。1908年冬畢業(yè),1909年3月回國,此后開始了一生的戎馬生涯,成為擁兵自重的軍閥。世人皆知孫傳芳殺人如割韭,卻不知孫傳芳也有愛好風雅、喜好讀書的一面,尤其是他的一手好字,頗見功力。 1926年5月,姜懷素致信新任上海督辦的孫傳芳,就上海美專使用裸體模特兒一事向孫傳芳呈文,后來報紙全文刊登。上海知事危道豐隨后就派人對上海美專發(fā)了嚴禁畫裸體的禁令。 劉海粟再次拿起筆,直接書陳孫傳芳,5月19日,《劉海粟函請孫傳芳、陳陶遺兩長申斥危道豐》一文在《申報》發(fā)表。在這封信中,劉海粟引歐西各國有關裸體模特兒的例證,并指責議員姜懷素信口雌黃,輕言妄動,知事危道豐以儆謬妄,而彰真理。 時隔不久,劉海粟接到孫傳芳的一封信,信中寫道: 海粟先生文席: 展誦來書,備承雅意。黻飾過情,撫循慚荷。貴校研究美術,稱誦泰西古藝,源本洞晰,如數(shù)家珍,甚佩博達。 生人模型,東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國則素重禮教,四千年前,軒轅垂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為鄙野;道家天地為廬,尚見笑于儒者。禮教賴此僅存,正不得議前賢為拘泥。凡事當以適國情為本,不必循人舍己,依樣葫蘆。東西各國達者,亦必不以保存衣冠禮教為非是。模特兒止為西洋畫之一端,是西洋畫之范圍,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美亦多術矣,去此模特兒,人必不議貴校美術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毀,俾淫畫淫劇易于附會,累牘窮辯,不憚繁勞,而不能見諒于全國。業(yè)已有令禁止,為維持禮教、防微杜漸計,實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寧不見及,望即撤去,于貴校名譽有增無減。如必怙過強辯,竊為賢者不取也。復頌日祉。
孫傳芳啟 六月三日 孫傳芳原本以為用這封信就能勸止劉海粟,但劉海粟并未就此停止捍衛(wèi)藝術的奮爭。6月10日,劉海粟再次在《申報》上刊登了回復孫傳芳的全文: 馨帥麾下: 恭奉手諭,雒誦循環(huán)。敬悉帥座顯揚儒術,教尚衣冠,振紀提綱,在茲一舉。昔曾文正公奠平發(fā)亂,坐鎮(zhèn)東南,勸學禮賢,講信修睦,至今東南人士,稱頌勿衰。今帥座武繼先賢,發(fā)輝光大,此不第粟一人景仰之私,即我五省人士聞之,當亦歡忻雀躍,鼓舞同情。粟束發(fā)受書,研經(jīng)鉆史,長而問業(yè)于有道君子,默識乎微言大義,平昔詔戒諸生,悉本儒者之教。賜教各節(jié),在粟固無絲毫成見,荷蒙厚愛,曉喻周詳,粟非木石之儔,敢不俯首承命。惟學術為天下公器,興廢系于歷史,事跡在人間耳目,毀譽遑惜一時。吾帥曠世英明,檢討義理,不厭求詳,愿從容前席,略再陳之。 現(xiàn)行新學制,為民國十一年大總統(tǒng)率同總理王寵惠、教長湯爾和頒布之者,其課程標準中,藝術專門,列生人模型,為西洋畫實習之必需,經(jīng)海內鴻儒共同商榷,粟廁末席,親見其斟酌之苦心也。敝校設西洋畫課,務本務實,勵行新制,不徒仿西學已耳。自置生人模型以來,亦既多年,黌宇森嚴,學風肅穆,與衣冠禮教從無抵觸之處。比讀帥座與方外論佛法之書,救世深情,欽遲彌切。夫佛法傳自印度,印度所塑所畫之佛像,類皆赤裸其體,而法相莊嚴,轉見至道。自傳中土,吾國龍門大同之間,佛像百千,善男善女低徊膜拜者歷千年,此袒裸之雕像,無損于佛法。矧今之生人模型,但用于學理基本練習,不事公開,當亦無損于圣道。此二者等自外來,并行不背,并育不害。蓋可必也,吾帥以為不適國情,必欲廢止,粟可拜命。然吾國美術學校,除敝校外,寧滬一帶,不乏其數(shù);蘇省以外,北京有國立藝專,其他各省,恐無省無之。學制變更之事,非局一隅而已也;學校興廢之事,非由一人而定也。粟一人受命則可,而吾帥一人廢止學術,變更學制,竊期期以為不可也。伏念吾帥下車以來,禮重群賢,凡百興舉,咨而后行,直道秉公,舉世無匹,關于廢止此項學理練習之生人模型,愿吾帥垂念學術興廢之巨大,邀集當世學術寵達之士,從詳審議,體察利害。如其認為非然者,則粟誠無狀,累牘窮辯,干瀆尊嚴,不待明令下頒,當先自請?zhí)幏郑朵彾﹁Z,所不敢辭。率爾布陳,伏維明察。粟此敬請勛安。 孫傳芳看了信大怒,認為劉海粟不識抬舉,不給他面子,刊在報端更傷了他的尊嚴,于是立即發(fā)出通緝劉海粟的密令。因為上海美專地處上海法租界,孫傳芳不可能直接從法租界捉拿劉海粟,就電告上海領事團和交涉員許秋楓,交涉封閉美專、緝拿劉海粟。密令很快傳遍了上海。6月23日,法國駐滬領事通知上海美專中國官方四次來交涉,領事已為美專辯護四次,告以美術學校皆有此項設施,但中國官方請求不休,此屬意爭,勸劉海粟暫且將人體模特兒撤去,以予面子,過段時間,仍可繼續(xù)開辦人體模特兒課。為了保全美專不被封閉,劉海粟不得不作暫時讓步。 但是上海知事危道豐認為劉海粟未得嚴懲,一直耿耿于懷,他以劉海粟在報紙上的文章?lián)p害他名譽權為由,將劉海粟告上了法庭。不得已,為了給官員和政府一個臺階下,劉海粟象征性地掏了50元賠給對方了事。 自此,耗時近十年的裸體模特兒風波才算告一段落。政府不再追究,上海美專也繼續(xù)進行真人模特兒的美術課程。《申報》發(fā)表文章對此事評價說:“劉海粟三個字在一班人的腦海里、心頭上,已經(jīng)是一個凹雕很深的名字。在藝術的圈子里,他不但是一個辟荒開道的人,并且已是一個巍巍樹立的雕像。” 此次戰(zhàn)役,奠定了劉海粟在中國近代美術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很多人稱他為中國提倡模特兒第一人,雖然后來這種說法遭到了很多美術界同仁的異議,認為劉海粟并不是美術教育史上引入裸體模特兒第一人,比他更早畫裸體模特兒的還有李叔同(弘一法師)等人。其實不必糾葛于是誰第一個拿起筆來畫裸體模特兒,單就從劉海粟因提倡新美術教育而與當權者開戰(zhàn),并將裸體模特兒觀念普及世人這點而言,他就有了無可估量的貢獻。并且,劉海粟這種堅持引入西方新美術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也早已超出美術史和教育史本身,從另外一個側面展示出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曲折歷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