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西安·弗洛伊德早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深受他的老師莫里斯(Cedric Morris)以及他所欣賞的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Jean-Auguste Dominique Ingres)、荷蘭畫家哈爾斯(Frank Hals)的影響,筆下的人物有著卡通般極闊大的雙眼,神情焦慮不安。他以他的第一任妻子嘉曼(Kitty Garman)為模特,創(chuàng)作了《女孩與玫瑰》、《女孩與小貓》、《女孩與一只白色的狗》等等一系列畫作,這段婚姻和他此后的婚姻一樣都以離婚結束,而他難以計數(shù)的風流史則不知留下了多少私生子。此為后話了。
弗洛伊德也偶然嘗試過1920-1945年風靡的超現(xiàn)實主義畫風。在他1943年的作品《畫家的房間》里,一只紅黃條紋的斑馬將頭伸進了窗子,房間里除了一棵棕櫚樹、一張沙發(fā),只剩下跌落地板的那頂禮帽。但是很快,他帶著一絲輕蔑的情緒拋棄了超現(xiàn)實主義:“我絕不會再把任何不是切實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東西放進畫里,那是毫無意義的謊言,藝術性微小到可忽略不計!”
對他有決定性影響的,是同輩畫家好友弗朗西斯·培根。兩人都代表英國參加了1954年的威尼斯雙年展。培根狂放大膽的畫風使弗洛伊德非常傾慕,當時的他自己正苦于如何突破自己繪畫表現(xiàn)的局限與封閉,培根使他深受啟發(fā),進一步打開了自己。兩人有一段過從甚密的時光,互為模特作畫—弗洛伊德只畫過兩張培根,更多時候他靜靜充當培根的描畫對象。很難想象混不吝的培根是怎樣沖擊了孤僻的弗洛伊德的內(nèi)心。1957年他的畫在表現(xiàn)技巧上出現(xiàn)了巨大的轉捩,過去縝密的細節(jié)刻畫、平整的筆法都被拋棄,硬毛的大筆刷在畫布上刻意留下層層疊疊的肌理與層次,畫中的色彩也被他極大地簡化。“我只想用顏料畫出生命的色彩。對那些現(xiàn)代主義者如何運用顏料來表達自己的獨立思考,我毫無興趣。”
“人是墮落的主體”
自1950年代末期以來,弗洛伊德繪畫的主題便始終只有一個:袒露的人體與肖像。他不厭其煩描繪他身邊的朋友、家人,下筆卻仿佛剖開了這些親近者的皮肉,呈現(xiàn)的與其說是“裸體”,不如說是一堆去除了一切防御與遮蔽的松弛的“肉”。他的每張畫都耗時極長,幾乎把模特推到可承受的極限,《紐約時報》的報道說,正是在他日復一日的反復凝視下,被畫對象終于心力交瘁、繳械扔掉了最后一點“端著”的姿態(tài)或偽飾,臉上寫滿疲憊、痛苦與麻木。
他的紐約代理人、畫商阿奎維拉在一次受訪時,談到了他給弗洛伊德當模特的情景。弗洛伊德每天作畫長達十幾個鐘頭,而且這位畫家習慣于同時進行兩到三張畫作,分白天與夜晚兩個時段輪流進行(各請兩班模特兒),從早上9點到下午3點畫一撥兒,稍事休息后,晚上7點再開工畫另一撥兒,一直畫到半夜,一周七天,天天如此,循環(huán)往復。有的模特需要在他面前坐(或躺)上幾個月,甚至一年!
據(jù)稱,弗洛伊德對文藝復興時期的大部分藝術都有一種接近本能的憎恨。因為文藝復興以“人文主義”為旗幟,弗洛伊德的觀念卻正好相反:人永遠也不能忘記他就是墮落主體這一事實。“康德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美學是可以與痛苦融合在一起的,弗洛伊德證明了確實是這樣。” 批評家弗洛倫斯·沃特說。
人們常常驚訝于盧西安·弗洛伊德對他所描繪對象毫不留情的“殘忍”—往往對真實的絕對逼近就是殘忍的,弗洛伊德并不是為了呈現(xiàn)“丑”,于他而言根本沒有什么美丑,他只是刺破表皮,剜進本質(zhì)。
對待位高權重者,他也毫不例外。他曾拒絕羅馬教皇和戴安娜王妃請他畫像的邀請。收藏他大量畫作的忠實粉絲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請他為其登基50周年慶典畫像,弗洛伊德堅持要女王到自己畫室做模特,并要求至少72次。最后他交出的“成品”里,女王被畫成了一張苦瓜臉,如果去掉頭頂?shù)耐豕冢c任何顛沛一生的市井老婦無異。這幅局促狹小的女王畫像被一些批評家盛贊為“勇敢、毫不妥協(xié)”的藝術,而一位皇家攝影師則在報紙上稱:弗洛伊德先生應該被扔進倫敦塔。
他說他的所有作品都是“自傳性”的,他只關心他周遭的人與事。父親去世后,他曾在畫室里與母親默然相對九年—每天派人去接母親過來,為她畫像,然后再送回去,因為怕母親受傷太深也棄世而去。這是他慰藉與陪伴母親的方式。
他曾自曝年輕時見到喜歡的女人,姓名都不問就會迫不及待帶回家。對于子女,他鮮少承擔撫養(yǎng)的責任,有時他會把女兒們叫來當模特,這是父女親近的有限時機。有人稱他為“現(xiàn)代藝術家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他毫不在意。因為他早有定論:人本來就是墮落的。
一個時代的終結
在中國,被認為最接近盧西安·弗洛伊德畫風的畫家是劉小東。
1990年遠在美國的陳丹青第一次看到劉小東的作品,非常激動,他給素不相識的劉小東寫了一封信,并隨信寄去幾張弗洛伊德作品的剪報。從此劉小東把弗洛伊德的名字銘記在心。1993年劉小東和喻紅赴紐約結婚,恰逢弗洛伊德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的大型回顧個展。劉小東激動難抑,急匆匆跑去參觀,沒想到看過后除了震撼還有深深的受挫。《新周刊》曾有報道說,看完弗洛伊德原作后,劉小東獨自喝悶酒,旁人于是開導道:“弗洛伊德是關在畫室?guī)资昃蛯>毮且粔K粉紅的肉體,自然精熟。可你劉小東,雖然都是寫實派,畫的卻是活生生的人物和生活。”
弗洛伊德在具象繪畫中的探索,幾乎重新定義了人體畫與肖像畫。而在文化學者止庵看來,盧西安·弗洛伊德的離世,更意味著不再有古典意義上的繪畫“大師”存世,也就是說,一個時代徹底終結了。剩下的時代或許并不缺乏推陳出新的觀念,卻沒有了超凡、極致的繪畫技巧來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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