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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鄉(xiāng)村最重要的是家園的價值——渠巖專訪

    中國鄉(xiāng)村最重要的是家園的價值——渠巖專訪

    時間: 2019-08-08 10:54:05 | 來源: 藝術中國

    渠巖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渠巖,中國藝術鄉(xiāng)建專家。2006年,旅居東歐多年的渠巖作為藝術家偶然接觸到山西晉中一個小山村——許村,他被這里保存完整的明清古民居所吸引,當時的許村民生凋敝,民居和基礎設施狀態(tài)堪憂,渠巖想到了引入當代藝術的方式來激活許村。從2011年第一屆許村國際藝術節(jié)開始,每兩年一屆,至今許村國際藝術節(jié)已經舉辦了五屆。十年來許村的影響力不斷擴大,目前已經成為中國藝術鄉(xiāng)建的經典案例。近日,恰逢第五屆許村國際藝術節(jié)舉辦期間,藝術中國記者獨家采訪了渠巖。渠巖結合自己的鄉(xiāng)建實踐,就藝術家的社會責任、鄉(xiāng)村的核心價值,以及藝術在鄉(xiāng)村建設中發(fā)揮的獨特作用等幾個話題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Q=藝術中國   A=渠巖)

    Q:渠巖老師,東歐的經歷可以說是您藝術生涯中很重要的一塊,這段經歷對您后面的鄉(xiāng)村建設有哪些影響?

    A:1991年底,我作為訪問藝術家去捷克布拉格美術學院教中國書法,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多。東歐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成為我精神的再生之地。90年代初期,中國當代藝術家處于一個迷茫的狀態(tài),很多人都選擇了西歐、美國學習藝術。歐美藝術雖然發(fā)達,但是中國人學習的還是技術層面。作為移民藝術家,就必須在那個語境里創(chuàng)作和生活,用東方情調來做作品。我到東歐以后,大概有一年的時間,一直在思考,在剛剛經歷過東歐劇變的捷克首都布拉格的環(huán)境里,能夠真切地感受到,捷克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中的重要性。

    在捷克,有兩種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有一種和中國知識分子非常相似,就是米蘭·昆德拉。中國知識分子對他很熟悉,他的作品特別契合中國當時的語境,那時我就追隨昆德拉的腳步。但是到了捷克以后,發(fā)現很多知識分子不喜歡昆德拉,我說為什么?他們說,他是一個懦夫。在布拉格之春以后,他選擇了流亡,昆德拉走之前,他對哈維爾說,我們國家沒有希望了,誰也改變不了。但是哈維爾說:“你走吧,我堅決不走,我要在這個國家行使自己的責任。”哈維爾的那句話我特別感動。他還說過,“不要抱怨,從我做起,從良知出發(fā)。”哈維爾的思想影響了我一輩子。

     渠巖的攝影作品《空間系列》   

    Q:東歐藝術家與中國藝術家有哪些不同?

    A:歐洲的藝術家首先是知識分子,這是和中國藝術家最大的區(qū)別。中國藝術家首先還是從“術”出發(fā)。我們培養(yǎng)藝術家的路徑是:高考——美術學院,通過技術進入美術學院的門檻,對思想、文化的培養(yǎng)基本上沒有。以后成為藝術家就沒有觀念和獨特的思考。

    捷克藝術家伊日·科拉日(Jiri Kolá?)是一位現代主義的重要畫家。他以前是一位詩人,后來他覺得詩的語言不能表達自己的情感了,就用視覺的表達方式。但前提是,他是一位詩人和知識分子。這樣他能建構對世界完整的價值觀和世界觀。

    如果說當代藝術有什么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促進社會進步。當代藝術不是美的問題,他表達人生存的尊嚴。今天的藝術家實際上是一個拾荒者,他能發(fā)現別人看不到的有價值的東西,把它轉換成價值。我們再回到東歐知識分子,他們在社會的轉型當中能起到作用,他們不講空話。我們當代藝術有一個說法:我們只提出問題,不解決問題。提出問題是成立的,很多藝術家連問題都提不出。有人只管提出問題,或只知道批判,但是整個社會誰來解決問題呢?所以藝術家也要承擔解決問題的方法和路徑。

    許村的《皇天后土》的祭祀活動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許村的《皇天后土》的祭祀活動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Q:您對鄉(xiāng)村精神信仰這一塊相當重視,有人認為中國的傳統文脈已經斷掉了,為什么您認為中國傳統的信仰和禮俗這么重要?

    A:他們恰恰不懂傳統,文脈是斷了,但信仰和禮俗沒有斷。中國人的道德崩潰,全世界都知道,為什么中國的法治社會建立不起來?法治社會背后的文明基礎是基督教。基督教的邏輯是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兄弟姐妹,它建立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尊重和自由。而中國整個傳統信仰是禮俗社會來支撐的,是血緣、家族的社會,是長幼、尊卑社會的社會秩序。怎么解決道德崩潰?不能靠道德來解決,道德實際上已經是社會行為了。它靠背后的價值來支撐,沒有價值,道德無法成立。

    而價值的背后是信仰,信仰的背后是什么?是靈魂,中國沒人講靈魂的問題,靈魂是人能否抵抗對死亡的恐懼。如果你對死亡不恐懼,其他都能建構起來,為什么現在貪官這么多錢還不滿足,因為他沒有解決自身靈魂的出處,他沒有安全感。民國之前,中國傳統不像今天這樣,那時是靠生命血脈的傳遞,通過傳承靈魂的不朽,中國人才有活著的意義,說白了就是傳宗接代。沒有這個東西,你的靈魂此生絕對無法安寧。通過它,你的信仰體系就建立起來了,這個體系就要維護整個家族的倫理,最后變?yōu)橹贫取5俏覀儼阎袊鴤鹘y的東西滅掉了,這就是我們今天的問題。

    許村的“皇天后土”祭拜活動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許村的《皇天后土》的祭祀活動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Q:也就是說禮俗是中國鄉(xiāng)村的很關鍵的一個問題。

    A:梁漱溟當年說,中國鄉(xiāng)村就是禮俗社會。在鄉(xiāng)村,它有一套處理矛盾糾紛的系統,這套系統不是法治社會可以建立的。陳忠實的《白鹿原》,林耀華的《金翼》,就在說靠禮俗社會就能解決鄉(xiāng)村問題,而不是靠西方的平權。中國法律還不夠健全,加上權力的傾斜,小事變成大事,大事變成冤案。我跟很多鎮(zhèn)長講這些,他們非常信服我,他們在基層工作,都遇到這個問題。這就是為什么我要在鄉(xiāng)村建立這個東西的原因。

    Q:在您的南北兩個鄉(xiāng)建計劃——廣東青田和山西許村中,在恢復禮俗和信仰方面,具體做了哪些事情?

    A:歷史學家說,宋代以后,南北就不再是一個文化系統,北方變成朝貢文化,政府的權力非常強大,它覆蓋一切。廣東和福建在宋代以后,變成了農商文化,它反而離皇權比較遠,保留了許多傳統的東西。

    許村的土地神  攝影:劉鵬飛

    許村的村民院落  攝影:劉鵬飛

    我在許村做了兩年調查,一是關于信仰系統的調研,還有一個是在兩次清明節(jié)尋宗問祖。在傳統鄉(xiāng)村,陽的價值就是祠堂,陰的價值就是禮俗。通過陽的祠堂建構陰的禮俗。但在許村,祠堂也沒有了。祠堂代表著香火,沒有香火,鄉(xiāng)村的靈魂就沒有了;老院落一進門就是土地神,但是新村一進門就是福祿壽,從拜神變成拜物;到村民家里尋找藏在箱子里,掖在床下的祖先的蹤影。村民都偷偷地拿出來,他們本身就認為這些是罪惡。

    我們對鄉(xiāng)村所謂的救助,有個詞叫“豐衣足食”。這個詞沒有人懷疑,但我就質疑它。豐衣足食就是拜物,穿暖、吃飽那是動物需求嘛。你的精神和禮俗呢?沒有了。今天村民只看到錢,目光短淺,實際上是背后傳統信仰遭到破壞的結果。農民也是被傷害的對象,傳統農民是有仁義禮信的。

    廣東那邊,由于特殊歷史和地理條件,它有祠堂,有香火,今天經濟也比北方要好,因為它就是用祠堂、祖宗、家族這一套來約束建立誠信系統。那個地方沒有騙人、跑路的情況。我做這一套系統是沒有太多障礙的,這就是南北的差別。

      

    廣東青田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廣東青田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Q:近年來您提出了青田范式,它對于鄉(xiāng)村建設有哪些意義?

    A:我為什么做出青田范式?鄉(xiāng)村不是幾個建筑的文物價值,或者收入、收成的問題,這些都是表象,最重要的還是家園的價值。我在青田做天地人神九個系統,為中國做出一個標桿來。中國所有地方做鄉(xiāng)建,按這個要求來,你一看就知道了。如果只做經濟層面,或教育層面,離完整的系統還差很遠。

    Q:您曾經講到藝術鄉(xiāng)建是鄉(xiāng)村建設的第三條道路,區(qū)別于政府和商業(yè)層面的建設和開發(fā),能具體展開談談嗎?

    A:藝術鄉(xiāng)建是我提出的第三條鄉(xiāng)建道路。鄉(xiāng)村在我們的邏輯里就是欠發(fā)展地區(qū),十年前很多老少邊窮地區(qū),我們把它污名化,其實文化不能用單一的發(fā)展觀來評判它的優(yōu)劣高低。我反對幾種社會主流觀點,包括鄉(xiāng)村治理肯定也有問題,它不能觸動鄉(xiāng)村最核心的問題。昨天我拒絕了湖南衛(wèi)視的一個節(jié)目,他們要在鄉(xiāng)村投資、開發(fā)。我不反對這種做法,但我不去做。我有當代藝術家的屬性,要不斷去發(fā)現問題批判。以前是犧牲鄉(xiāng)村為代價的破壞,而今天的保護還是服從于發(fā)展邏輯下的保護。保護它干嘛?還是推向市場。鄉(xiāng)村最核心的價值是家園,它不是一個商業(yè)單位。

    許村藝術公社公共區(qū)域規(guī)劃改造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Q:鄉(xiāng)建既不能一味地發(fā)展也不要一味地保護,這個尺度應該怎么拿捏呢?

    A:不要拿捏,先還原成家園的概念就好處理了。我舉個例子,山西晉中的明清大院,皖南、徽州的鄉(xiāng)村院落,現在變成了文化遺產。但以前的鄉(xiāng)村是開放的,那些建筑是靠村里人經商回來建的。我認為鄉(xiāng)村是否有經濟條件不是最重要的,家園是最重要的。比如你住在一個小區(qū),你不一定在小區(qū)工作,但這是你的家。你在外邊掙了錢,你回來建你的家園。就像福建莆田,那里人沒有地,他就到外面做生意,掙了錢回來蓋樓。節(jié)慶祭拜,他也要回來,因為那是他的家。這才是中國人整個家族系統的核心價值。

      

    許村的全神廟 攝影:劉鵬飛

    許村的后土廟 攝影:劉鵬飛

    Q:所以您是希望把鄉(xiāng)村作為中國人的一個根?

    A:本來就是。你看許村,全神廟、后土廟、戲臺墓地,形成了中國人生死輪回完整的系統,他在這里才能安放靈魂。他的祖先在陰間,他在陽間,通過除夕和祭拜,陰間和陽間的人見面。他們才完成這個輪回。如果把這個地方鏟了,他的家園沒有了,等于他活在陰間所有的祖先都死亡了,人就變得虛無了,虛無最后影響到了社會道德。

    2019年第五屆許村國際藝術節(jié)  攝影:劉鵬飛

    藝術家在許村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廣東青田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Q:您曾經在青田計劃中提出“鄉(xiāng)村建設去藝術化”,但藝術節(jié)還是許村文化建設中的重要部分,為什么兩者會有這樣的差異?

    A:許村本身比較弱,只能用藝術的方式來激活它。需要創(chuàng)立一種新文化來激活。藝術能溝通人的情感,我的鄉(xiāng)村建設最大目的是情感梳理,融洽各種關系。藝術不是大刀闊斧的經濟開發(fā),它是無聲無息,通過和人與人之間建立感情來達到這個目的。

    鄉(xiāng)村有傳統的節(jié)慶,我們就用藝術節(jié)的方式來融入當地的人情結構、歷史文脈中,慢慢恢復它的自信。許村村民也接受這種當代藝術節(jié)的方式。他們都說,許村有兩個節(jié),一個春節(jié),一個藝術節(jié)。我們通過這種游戲,通過孩子和大人、外來人和當地人的關系、官員和藝術家的關系,達到了相對融洽的交流,這就是藝術的構建。情感溝通解決了,其他什么事都能解決。西方上世紀90年代有關系美學的提法,我們通過人的行動,直接在鄉(xiāng)村這個空間里產生了互動。我們還回報給鄉(xiāng)村,連帶出了其他價值,比如經濟價值,這是自然而然的。這就是藝術家非常獨特的方式,實際上還是播下了一顆種子,它慢慢就會發(fā)芽。

    青田的“燒番塔”活動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渠巖在青田廣東青田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廣東青田的當代藝術龍舟行動上善若水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倉鑫的行為藝術敬水儀軌》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倉鑫的行為藝術敬水儀軌   圖片?許村國際藝術公社

    Q:在廣東青田的實踐不是以藝術的方式融入嗎?

    A:青田也是藝術的方式,藝術是一種創(chuàng)造生活的能力。青田雖然資源好,但是靠經濟開發(fā),也是在破壞傳統。青田保留了完整的天地人神的脈絡,我們還是用藝術的方式,但不是用節(jié)慶的方式,把傳統梳理出來與當代藝術結合,也是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我發(fā)現青田傳統最大的價值是水的價值。今天我們把水都污染了,賽龍舟,以前是祭拜水的,但是今天沒有人祭拜水了。我們通過當代藝術的方式,融入到民間節(jié)慶當中,再弘揚水,保護水。包括古代的成人禮、婚禮、葬禮,現在成人禮中斷了,文化內涵抽離掉了,變成一個娛樂活動了。我們把成人禮恢復了,這對構建鄉(xiāng)村禮俗是非常有用的。那些少年在成人禮上,向族人宣布他們有承擔成家立業(yè)的能力,他會把這種體驗帶到他整個生命過程當中。

    Q:您為什么說許村和青田模式不適宜推廣到全國?

    A:不是,你建立情感共同體,溫暖人的關系這些都要推廣,哪個地方都需要。但不要把具體的模式來拷貝,因為具體的環(huán)境不一樣。青田范式我做了九條,在許村可能只能做一半,在其他地方也許只能做一條,有的村落可能九條都能做,這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是藝術家切入社會這條路子證明是對的,因為它是區(qū)別于冰冷的治理和急功近利的商業(yè)開發(fā)的。

    Q:許村國際藝術節(jié)已經是第五屆了,您覺得在十幾年的鄉(xiāng)建過程中,最主要的經驗是什么?

    A:還是那句話,從良心出發(fā),從自己做起。我當時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沒有人認為我能做到現在的樣子。很多人說,這么艱苦的地方,你能做到哪一天?我說就算明天失敗了,我今天還在做,這就是它的意義。你不要看結果,有些東西是沒有結果的,但是有意義,必須要做的。中國有很多人光說不做,喜歡自己說,讓別人去做,這些人沒有生存智慧和價值判斷。為什么我回國以后,對當代藝術界比較失望,實際上他們做的事情是當年自己要反對的東西,違背了自己的初衷。

    (受訪人:渠巖  采訪人:劉鵬飛  錄音整理:王雅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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