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都沒有尋找偉大的意義,畫畫不像政治生活。“*”時有位老先生批評我,說我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一點都不嚴肅,永遠是為了快樂。當時我低頭站在臺上,他指責我,我也不能說話,要是平常他這么說,我肯定請這老頭吃西餐,我說你怎么講得這么對啊!搞藝術創(chuàng)作如果沒有快樂的基礎你怎么畫啊。為了創(chuàng)作,心情是要快樂的。 2005年8月13日,黃永玉在北京萬荷堂舉辦八十一歲生日酒會。《比我老的老頭》一書記載,黃永玉生于1924年7月9日。近年來,黃永玉每年都會隨心情變化,在盛夏選一個吉日請親朋歡聚。我們乘坐美術評論家陳履生夫婦的車,出北京約一小時,到達通州區(qū)徐辛莊萬荷堂。堂外公路上的汽車早已停放成長龍,幾名警察在維持秩序。路口有一座八角亭,不見題匾。陳履生介紹,此亭名為“侃亭”,黃永玉專門建來方便周邊村民歇息“侃大山”,并親筆題字制匾。不想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題匾不知所蹤,黃永玉便不再題字。侃亭下依然有侃爺,只是成了“無字亭”。 萬荷堂為獨立的中式園林,遠望四周皆是田園。走進大門,那幾條傳說中的大狗早已被拴到不知何處,沒有機會出來迎客或嚇人。地上鋪著粗石,院子里躺著幾尊古舊的石雕,抬頭一看,“萬荷堂”三個大字頗為拙樸,走廊上掛有一個拳擊沙包。大堂是黃永玉的畫室,大梁大柱,大桌大椅,居中擺放著幾根碩大的原木,上有黃苗子題字。一面幾十平米的大墻專為畫大畫而設,墻角有升降機。墻上掛著黃永玉新寫的書法:“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隨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臉皮太厚刀槍不入。” 堂上高朋滿座,黃永玉的兒子黃黑蠻專程從香港回來打點老爸的酒會。每次見到黃黑蠻,總覺得他這么憨厚,哪像他老爸的性子?有人說,黃黑蠻的性子像他媽,黃黑妮的性子才像她爸。喝茶抽煙的眾來客中我一眼就認出清瘦留須、手執(zhí)煙斗的廣州雕塑家許鴻飛,獨特的形象占了便宜。 畫室后面的另一幢房子“老子居”才是黃永玉居住的地方。先進入飯廳,但見黃永玉的太太張梅溪手執(zhí)葵扇,正指點廚師準備晚餐。王世襄曾夸獎:“永玉夫人梅溪精于烹調。”房中蟈蟈和鸚鵡的叫聲不絕于耳,轉入客廳,一位貌似黃永玉的長者在招呼客人,這是黃永玉的二弟黃永厚,黃永厚也為名畫家,也住在通州。兄弟倆有二十年不相往來,直到前幾年才重新和好,唉,這倆老頭兒。坐在我旁邊的是建筑大師張開濟的公子張永和,如果不是和身邊的外國友人講著流利的英文,外人還認為這位是黃永玉老家來的親戚。鳳凰老家自然是來了不少親戚,忙著倒茶待客。里屋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客人,張永和旁邊的女士覺得眼熟,便問我這是何人,我脫口而出:“劉詩昆。”心里暗暗慶幸電視看得多。當天的壓軸好戲是劉詩昆演奏鋼琴。 李輝、應紅夫婦開車載黃苗子、郁風夫婦也早到了,李先生帶我進入里屋認識黃苗子、郁風,這才見識了黃永玉那間寬敞典雅的臥室兼會客室。許多曾在電視里見過的客人,正陪著黃永玉聊天。黃永玉穿一件淺色襯衫,神采飛揚,妙語連珠。房中那張其大無比的睡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更難忘的還是黃苗子溫暖的微笑。 “老子居”外的另一個院子才是荷塘所在,數畝地大的池子栽滿荷花,頓感“十萬狂花入夢寐,一襲清馥逸荷塘”并非虛言。荷塘中間是一個石砌的舞臺,上面擺放一架鋼琴,劉詩昆在試音,旁邊站著兩位妙齡佳麗。荷塘周圍是走廊和幾座兩層樓房,不少藝術家在此揮毫的墨跡隨處可見,黃永玉各個時期的照片和畫像尤為醒目。 沿荷塘漫步,看看字畫,賞賞荷花,幽香撲鼻,遠處則飄來烤全羊的香味。日漸黃昏,賓客陸續(xù)到達,荷塘邊的廣場已擺上自助餐,生日蛋糕則擺在舞臺后的大廳里。黃永玉站到舞臺中間,只說了一句:請大家來聚聚,開心一下。于是上百位賓客食指大動,分坐荷塘四周,觥籌交錯之間,欣賞舞臺中的表演。
華燈初起,正是酒足飯飽之時,劉詩昆一曲奏響,全場肅靜。黃永玉嘴叼煙斗,坐在鋼琴旁的臺階上,已然心醉了。 和黃永玉共進晚餐,光聽他講話,已經半飽。那種調動氣氛的功力,至今猶歷歷在目。座上有人問他:“您現在吃辣椒嗎?”“用鼻子吃不行,用嘴巴就行。”又有人問:“平時有什么活動?”“打乒乓球啦,畫畫啦,拳擊現在是不能打了,家里有個沙包,每天打打沙包。我彈鋼琴的水平和我日文的水平差不多,認得中國字的那部分……” 談興最濃的還是他的故鄉(xiāng)鳳凰。“有一次,我在江邊畫畫,一個導游帶了一幫人,看我在江邊的那幢房子。房子叫做‘奪翠樓’,導游就說,黃永玉以前有一個老婆是人家的,叫‘翠兒’,是黃永玉搶來的,所以叫‘奪翠’。其實哪有這種事情,從字面上講,‘奪翠’就是把綠顏色‘搶’過來,在我們家鄉(xiāng)話里說這件東西很‘奪翠’,就是很多綠顏色,顏色鮮艷的意思。”笑瞇瞇的黃永玉仿佛在講著與自己并不相干的故事。“還有一次,我在鳳凰的路上走著,有一個人一看見我,就叫:‘沈從文!’” 晚餐后的第二天下午,我提早半個小時到達黃永玉的住處。黃永玉還在午休,黃黑蠻出來泡茶聊天。黃黑蠻也是畫家,現居香港,言語質樸。我知道經濟學家張五常寫的文章都指定由黃黑蠻畫插圖,稱他為“我的御用畫師”,便聊起張五常在美國賣假古董的新聞。陸續(xù)有黃家的朋友到來,帶來了各類相機,黃黑蠻很喜歡攝影,說起來深得門道。 正談間,黃永玉出來了,手執(zhí)煙斗,面帶微笑,在座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肅立起來。訪談一開始,黃家親朋拿著相機在不同角度上拍照。閃光燈影里,我恍然覺得這是一位江湖老大主持的英雄會。可惜“黃老大”的聽力不太好,只好湊近一些,提高聲調,距離感頓時消失了。一會兒工夫,便覺得這位老大不喜歡正兒八經的訪談,更樂意百無禁忌地聊天,“黃老大”的英雄會變成“黃爺爺”的故事會了。 黃永玉的童年在湖南鳳凰度過,讀書時以逃學聞名,十二歲離鄉(xiāng)求學,在廈門集美中學讀書時多次留級,后來校友聚會時,曾經跟他同班的有一百五十來人。1948年,黃永玉從臺灣來到香港,起初沒有住所,漫畫家廖冰兄慷慨地邀請他到家中暫住,那時,廖家三十來平方米的房里已經住了好幾個人。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黃永玉第一次舉辦個人畫展,后任《大公報》臨時美術編輯,同事中有金庸、梁羽生等。在香港,黃永玉與聶紺弩、葉靈鳳成為忘年交,日后又與黃、蔡瀾成為忘年交。 李懷宇 在香港羅孚先生家,我們聊到你的一件趣事,說一家館子童子雞做得很出名,你和朋友經常去,有一次你們吃到一半發(fā)現大家口袋里都沒有錢,你就對著飯館里飼養(yǎng)的熱帶魚畫了一張速寫,用手指頭蘸著醬油抹在畫上,算是著色,畫完給葉靈鳳打了一個電話。沒過多久,葉先生笑瞇瞇地來了,你交上畫,葉先生預付稿費付清了飯錢,大家盡歡而散。 黃永玉 有這個事,就是偶然的這么個事。羅孚當時沒有跟我去,主要是葉靈鳳先生,葉先生當時在《星島日報》工作,那個店叫“美利堅”,里面有童子雞,我們那時也沒有什么錢,沒有常常去。 李懷宇 那時候還有一位后來很出名的同事——金庸,他跟你同齡。 黃永玉 喔,查良鏞。香港有一家電視臺采訪過我,請我談他,我說,查良鏞根本不適合寫武俠小說,他應該干別的事,他怎么會寫起武俠小說來了呢?(笑) 李懷宇 黃應該是后來的忘年交了,他比你小十幾歲。 黃永玉 湖南電視臺曾經采訪過黃,問他,聽說你失戀時黃永玉安慰過你?他說對啊,別人都希望我死掉,就是黃永玉老大哥,寫詩安慰我。又問,聽說黃永玉讓你享受“失戀的詩意”,有沒有這回事?黃說,這就是放狗屁了,失戀都要上吊了,還能有詩意嗎?(大笑)
李懷宇 你在寫廖冰兄的文章《米修士,你在哪里呀!》中說,他根本沒有發(fā)掘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呢? 黃永玉 廖冰兄這個人,今天你們年輕人是不知道了。他在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時期,就像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一樣,像從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上殺出來的這樣一個人,非常勇敢,每天畫畫罵國民黨,在生死邊緣戰(zhàn)斗著。那是不得了的,要死的!……當時就是這樣,一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敢這樣做,所以說,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戰(zhàn)士。這樣一來他當然處在一個很危險的生活境遇之下,那時候生活又很艱苦,談不上日子過得好,生活瑣事很多,孩子又小。我剛到香港,沒地方住,他說住到我家里來,我住到他家里大半個月,看到環(huán)境很嘈雜,小孩吵啊鬧啊,他半夜三更抱著走來走去,這是生活的壓力。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的畫面的組織才能,沒有發(fā)揮出來。畫面的組織才能,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你可以會畫畫,畫什么像什么,組織才能顯示一個人繪畫的規(guī)模,廖冰兄是可以統(tǒng)率很大的繪畫的。哪怕他畫一張很小的畫,畫面的控制能力也非常強。如果他沒有碰到“反右”,沒有被劃成“右派”,沒有受折磨,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畫家,一個大壁畫家。壁畫就是工程,不是個人能完成的,他是一個很好的統(tǒng)帥,很多年輕人可以跟著他一起畫,那種情感是很高深的,可惜了。 他的文學才能也很高,他寫廣州的竹枝詞,信手寫來,舉重若輕。我看過他一本書,寫他自己的,很了不起,這么艱苦的環(huán)境里殺出來。今天你們這么好的環(huán)境,小學中學大學出來,就有工作,那時是沒有的。有時候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笑),但這個不重要。他是一個很重要的藝術家,杰出的、少有的藝術家,一個戰(zhàn)士。 1953年,黃永玉從香港回到北京,任教于徐悲鴻主持的中央美術學院,先住在表叔沈從文家,后入住中央美術學院教員宿舍大雅寶胡同甲2號。“*”期間,黃永玉因“貓頭鷹黑畫”事件受到批判。改革開放之后,黃永玉再次到香港,作品漸為市場所重。 李懷宇 1953年怎么從香港回到北京? 黃永玉 1948年到1953年我在香港,最初是1946年去的,后來又到上海參加一些美術活動。去香港之前又在臺灣待了幾個月,那時蔣介石還沒有到臺灣。我們到臺灣,很多畫家也在臺灣,住了不到半年,后來*地下黨知道第二天中午國民黨要抓我,通知我趕緊走,替我買了票,用車子送我,從基隆離開了,到香港,那是1948年。1953年以后我就回北京教書了。 李懷宇 沈從文先生讀過小學,當了教授,你讀過中學,也當了教授。兩個人好像都沒有畢業(yè)? 黃永玉 我沒有讀過什么書,說了人家不相信,初中三年,念到二年級留了五次級……有記者花時間去翻我當年讀書的檔案,找到我小時候的同學,我那個同學告訴記者,黃永玉當年的成績,每學期的總分,加到一起都不到一百分。我自己也沒想到后來會當教授啊!我就用老布什的話說,我是沒有任何出路了,只好去當教授(笑)。 李懷宇 當時是沈從文先生寫信讓你回北京的? 黃永玉 那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還有別的先生也寫信,這是我們老這么講,人家喜歡說是沈從文寫信讓我回去這么一個故事。事實上我也很想回去。那時候也不了解共產黨是什么樣的,雖然我多少年來一直是左傾的,擁護共產黨,但也沒有真正認識共產黨……廣義地來講,我們是擁護共產黨的,擁護社會主義,其實我懂得多少社會主義呢?回來總是開心的,那畢竟是自己的祖國。 有很多人說我受沈從文的影響,因為他是我的親戚。而成長過程中真正影響我的是左翼文化,從小就是魯迅先生創(chuàng)造的木刻協(xié)會,我們是在黨領導的木刻協(xié)會中成長起來的。沈從文是我的表叔,又同是鳳凰人,人家很容易把我跟沈從文牽在一起。其實我在50年代才正式見到沈從文,把這種關系重新結起來,他是我很親的親戚,是我爸爸的親表弟。兩個事情:成長的過程是左翼文化影響,親戚是我們尊敬的長輩沈從文,是這樣子。
李懷宇 50年代初期,沈從文先生的處境也不是很好。 黃永玉 我們每個星期多少天都在一起,我去看他,他也來了,關系是非常親密的。那天有一個中央領導人到我家里,我就談到解放以前同黨的關系,我們感覺領導我們的黨是我們的叔叔、伯伯、爺爺,我們也不是黨員,但是感覺到在他的領導下,真正是奮不顧身,吃飯、穿衣、走路,一切的生活都是自己料理,但是上頭一有指示馬上行動,毫不考慮個人問題,不講“沒有錢怎么辦”,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這些都是自己去打算、自己去找,不用拿津貼的。具體的領導都是我們的老前輩,是李樺、野夫、陳煙橋這些老木刻家,一年開兩次全國性展覽會。那時不像今天的展覽會這么簡單,沒有經費,周圍都是敵人,都是國民黨的特務。在老大哥家里拼命地工作,總得管飯吧、管交通吧,什么都不管的(大笑)。這樣的狀態(tài)底下,感覺到這么好! 李懷宇 那時候許多文化人都是有這么一股激情的。 黃永玉 是的,不要說在上海,就是在香港,解放了,我跑到旺角買了一塊木板,這么高,這么長(用手比劃)。自己用三輪車運回到住的地方,自己刨,找一個幫手,我就畫稿子,刻了整整九天九夜,手都起泡了,送到展覽會去展覽。那時候也沒有可能去拍照,發(fā)表都沒有發(fā)表過,稿費都沒有拿。我們義賣慰勞解放軍,到了香港華商總會賣那張畫,兩三千塊錢,當時的兩三千塊了不得,全部慰問解放軍。“*”時把這張畫當作“黑畫”,說歪曲解放軍的形象,說把解放軍畫得那么矮什么什么的。我心里想,你們這幫人,我當年是怎么樣工作的,你們是吃國家的飯,拿國家的錢,你們有我們當時那樣有出息嗎?你們有什么資格來講我?當時心里這么想,也不敢說,歷史給人很多的委屈啊!二十多年就這樣浪費了。所以有一次我講:他媽的,這么美好的時光就這么浪費了。我也不是懶惰的人,很愿意工作的,要是我現在只有五十歲多好啊,但沒辦法。 李懷宇 你在中央美院任教時,記下的當年徐悲鴻和一位*模特老頭兒的對話,我印象很深。徐悲鴻了解到老頭兒曾經是廚師時,說:“喔!廚房的大師傅,了不得!那您能辦什么酒席呀?”老頭兒眼睛一亮,從容地說:“辦酒席不難,難的是炒青菜!”徐悲鴻聽了這句話,肅立起來說:“耶!老人家呀,你這句話說得好呀!簡直是‘近乎道矣’!是呀,炒青菜才是真功夫,這和素描、速寫一樣嘛!” 黃永玉 這話說得多好啊! 李懷宇 當年你住在中央美院教員宿舍大雅寶胡同甲2號時,鄰居都是李可染、李苦禪、董希文、張仃這樣的大藝術家。當時的環(huán)境下,大家藝術交流的情況是怎么樣的? 黃永玉 在困難情況下,我也還是能“偷安”的,一般很適應生活,沒有感覺像后來“*”中那么痛苦。最不正常的是“*”,其他的不正常我還能忍受,我以為是“革命的需要”……當時香港的親戚要寄東西給我,我寫信阻止說,不要寄了,和人民一起經受困難,我覺得很光榮。“*”來了,我感覺越來越不正常了,到了“*”末期,我感覺有大問題了,很不正常,這個事情都是逐漸認識的……*掉下去以后,我們都覺得很震驚,也很高興,覺得“四人幫”跟著就要完蛋。結果出人意料的是“四人幫”不但沒有完蛋,還掌握了運動的旗子,又批林批鄧,我就感覺到這里頭有大的問題了。這個問題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就感到周總理受委屈了,過去是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我們的黨過去團結得像一個人……過去沒有懷疑的事,沒有想過的事情,自己暴露給我們聽到,給我們看到。 李懷宇 畫不了畫,寫不了文章,會不會痛苦呢? 黃永玉 不痛苦,自然的事情怎么會痛苦呢?痛苦是對比了之后才會有痛苦。比如說,我們在干校,每天哪里有空去痛苦呢?每天大家去勞動,勞動完睡覺,第二天還要勞動。除非你有閑情逸致的時候才會痛苦(笑)。這個事情不要說我們,古代劃船的奴隸,鎖在鐵鏈里,不見天日,每天就是搖呀搖的,從歷史來講,他是痛苦的,但是他在搖的時候,僅僅是希望活下去,別死,來不及想我痛苦呀我怎么樣怎么樣。批判人道主義的時候,我們小組開會就討論這個問題,死刑犯、反革命分子、國民黨的將領為什么還愿意接受改造,大家說來說去,輪到我發(fā)言,我說:“大概活著比死好吧。”(大笑)大家就來批判我,說死刑犯、反革命分子、國民黨的將領認識了共產主義的原理啦,認識了社會主義的好處啦。我們都沒有那么清楚,他們怎么就那么清楚了呢?不太可能吧。
李懷宇 當時那個“貓頭鷹黑畫”事件出現以后,你是怎么對待的? 黃永玉 反正沒有這個事情,他們說有,一定有一種很大的力量使我很被動。如果有機會跟他們辯論,幾句話就可以駁倒。所謂的“黑畫”,那個“貓頭鷹事件”,他為什么說我畫貓頭鷹一只眼睛開一只眼睛閉,就是反對社會主義,讓他說為什么,他也是說不出來的。不要講出意思來畫畫,也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改革開放以前,另外一些人在領導國家的時候,每一樣東西都要有意思,沒有意思就是壞。上海有個畫家畫一個笑瞇瞇的蘇東坡,叫《中蘇友好》,蘇東坡和他爸爸比,小一點,和他弟弟比,大一點,就不是大蘇,不是小蘇,是“中蘇”,笑瞇瞇就是友好。還有一個畫家畫一張《又紅又專》,畫一塊磚,紅磚,就是又紅又專。現在好了,就是不是太有意思的東西也不追究了。 李懷宇 改革開放以后重新去香港,是不是覺得那里的創(chuàng)作空間比較適合你這種自由的個性? 黃永玉 允許去就去了,不是自由的問題。我這幾十年在北京,從沒有感覺“不自由”,因為自由不自由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給的。我創(chuàng)作的任何作品,只有很少很少的情況底下,是人家命令我做的,其他都是自愿做的。包括“大躍進”的一些作品,我都不是如實描寫,而是加入了我的藝術處理表達出來的。我做出來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就是“自由”了。“大躍進”時說謊話,稻谷上還可以跳舞,我看了真開心,人家跳舞多有意思呀(笑)。一畝地有幾十萬斤的稻子,人踩下去都不會倒了。我就刻出來了,開心嘛。另外,羊長得比牛還大,那是真開心哪…… 有一次香港一個什么人說,你這樣不是說謊嗎?我說,不是我說謊,別人說謊,我跟著表達出來,多開心哪……有些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的,像小孩子看戲,一出來就是好人壞人的。從我個人來講,開始他們這樣做,“反右”啦,“大躍進”啦,我都認為是有道理的。可能包括要我死,都是有道理的。我都不明白,覺得跟著做就沒有錯。慢慢地才感覺有問題,后來才發(fā)現,越來越兒戲,把生命當兒戲,把國家的命運當兒戲…… 黃永玉畫風多變,和他半生漂泊息息相關。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黃永玉每天工作十小時以上,盛夏時節(jié)背著畫箱四處寫生,餓了渴了,就坐在路邊吃點隨身帶的面包,喝幾口涼水。近年來,黃永玉熱衷于置辦豪宅:北京有“萬荷堂”,鳳凰有“奪翠樓”、“玉氏山房”,佛羅倫薩有“無數山樓”。 李懷宇 在香港、北京、鳳凰、意大利都有房子,很奇怪你為什么那么喜歡建房子? 黃永玉 我那是發(fā)瘋了,神經病嘛(笑)。我研究過我自己,人家這么講多了我也得想一想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處都有房子?現在我想那就是一個藝術上的創(chuàng)作,那是借用素材來創(chuàng)作,每一個不同的素材在不同的地方都不一樣。 李懷宇 最近幾年哪個地方住得比較多,喜歡哪里多一點? 黃永玉 意大利那邊,現在我的女孩子(女兒黃黑妮)住在那里,因為國內事情忙,我一兩年去一次。香港嘛,當然常常去,但是最近一兩年去得也不多。總是北京與鳳凰兩邊跑,總是想著鳳凰那個房子加一點什么,北京那個房子加一點什么,這么來回加,越加越多。也沒有特別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就好比你問母雞,你生這么多蛋,特別喜歡哪一個?它也沒法告訴你嘛。它天生愛下蛋,也沒有什么選擇了啦(笑)。 李懷宇 那創(chuàng)作的題材是不是北京、鳳凰這兩個地方多一點? 黃永玉 無所謂題材,都是荷花,北京荷花、鳳凰荷花——鳳凰沒有荷花,長不出來的。我們那個小學池塘里,這一百年來都想栽荷花,都栽不出,我父親做校長的時候想栽荷花,一直到現在的校長也栽不出。水土的問題,水寒。但這無所謂,不存在題材的問題。別人的畫表現淮海戰(zhàn)役、遼沈戰(zhàn)役,需要題材,但是我的荷花不需要。表現力有些探索,也不叫探索,有些變化,高興的時候,環(huán)境不同了,會有些變化,一下畫個粗的,一下畫個細的,一下畫個大的,一下畫個小的。荷花能有什么意思呢?只要人家不討厭,愿意看,我就不停地畫(大笑)。有些人怕大家忘記他,隔幾年開一個展覽,不停地拿同樣的作品出來展出,免得你忘了他。這是一種辦法。我每天都在工作,我不能說我畫畫是為了討厭我的作品才畫,是討厭我的生活才畫。當然我喜歡自己的生活,喜歡自己的工作,我相信我的觀眾也喜歡我的畫。我也不能講,我每張畫具有什么深刻意義。明明沒有意義,畫一張荷花有什么意義呢?
李懷宇 是一種無言之美。 黃永玉 為什么美到畫十張八張都畫這個呢?我說每一種里頭有畫得細膩一點的,有畫得豪放一點的。現在也畫另外一種方法,用自己的作品作一種研究。把畫畫提高到深刻的意義上,文化貢獻啦,全是扯淡的(大笑)。人家問畢加索:“你的畫什么意思呀?”畢加索說:“好看不好看呢?”“好看是好看,不知道你的畫說些什么。”“你聽過鳥叫嗎?”“聽過。”“好聽不好聽啊?”“好聽。”“你懂得它是什么意思嗎?”畫畫也是一樣的道理。 有人喜歡把每一件小事,每一個活動,都講成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但是人活著很多時候沒有什么意義啊。人家問我為什么喜歡畫荷花,我就說,我外婆打我,我就躲到荷花邊……你真的以為我畫荷花從這里開始?人應該冷靜地對待這樣一種東西——尤其是畫家喜歡把每一件事情講得很有意義。如果畫革命歷史畫,那意義可能很多,但一般的,其實就是把一些普通的感受、修養(yǎng)的積累畫出來。人死了以后,別人可能把你的畫講得非常有意義,每一個人說得都比你原先設想的“有道理”得多,而且各不相同。我出過一本攝影集,在里面說,比方我家里有一張破椅子,我不想要了,我就請拍賣行幫我賣掉,我去參加那個拍賣會,看見拍賣的人把我這張椅子吹得好得不得了,好到最后我自己把它買回來了。我本來沒那么好,你一講我有那么好,由不得我就自己愛上自己了(大笑)。沒有這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們需要冷靜、從容,有一點幽默感,嘲笑嘲笑自己。 李懷宇 我覺得你的畫難得的一點是,每一張都不墨守成規(guī),有自己的想法,有新意。 黃永玉 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個特點,仿八大、仿石濤,這是正路,如果在國外,你要是仿凡·高,畫一輩子,那你就完蛋了。中國的傳統(tǒng)就說我仿誰,還公開地寫在畫上。每個地方傳統(tǒng)文化不一樣,風格不同。至于創(chuàng)新,我是不同意的,什么叫做創(chuàng)新?一個人能有多少新可創(chuàng)?就是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風格。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道路里面有一些變化,也不叫創(chuàng)新,過去我們叫做“變法”。變法也要依據原來的基礎,不能完全脫離。改革開放初期,有一陣子大家學懷斯畫畫,有一個人有一本懷斯的畫冊,別人沒有,他就照著懷斯的畫來畫,人家說他創(chuàng)新,大家都有這本書了,喔,原來是照著懷斯畫的,就沒有新了。所以我不太承認創(chuàng)新這個概念,我只承認好壞。這個人畫得好,那個人畫得不好。 黃永玉曾說,平生最喜歡的是文學,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但前三項都靠繪畫養(yǎng)著,因為它們基本上掙不到什么錢。他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寫到自己四歲時,已有二十萬字。 李懷宇 你的《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寫得怎么樣了? 黃永玉 還在寫,不寫就死掉了,來不及了,再說不寫也可惜了,我覺得我那些故事都很有意思,得趕快寫。寫文章就簡單了,不像畫畫,要帶很多東西,一支鋼筆和一些稿紙就可以了。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市場上已經有整本的在賣了,可是我還沒有發(fā)表哪,已經有盜版了。不過,盜版不盜版也沒有關系(笑)。另外還有一本,我女兒建議我趕快寫,那本在香港《明報》登過,叫做《大胖子張老悶兒列傳》。還沒有寫完,已經寫了三十多萬字,國內的人會喜歡看,但國外的人就不喜歡,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這幾十年國內的情況。 李懷宇 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你說很多年前跟聶紺弩先生走在街上,你告訴他有個很好的故事,他說:“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講。” 黃永玉 文學不光是講故事。寫文章也像作對聯一樣,上一句下一句,要講得有意思,結構、關系,但不是講故事,巴爾扎克講故事講得好,出神入化,但他寫得沒有司湯達、左拉有意思。我用有點類似福樓拜的寫法,不要太緊張,從容一點,慢慢地說,站在故事以外來說。
李懷宇 我聽董橋先生開玩笑說過,你的文章第一,書法第二,畫第三。 黃永玉 對我來說,比較容易做的事情是寫文章,也比較快活,快樂的基礎是好多朋友喜歡看我寫的東西,那我就開心嘛。畫畫么,我的朋友也喜歡,但畫畫更大的好處就是可以賣錢,賣了錢可以請朋友吃飯,可以玩,但畫畫沒有寫文章這么開心。 在北京萬荷堂,黃永玉喜歡請一些老朋友來聚會。黃苗子、郁風、丁聰、王世襄、范用、楊振寧、張開濟、劉詩昆等人都曾在這里留下歡聲笑語。“*”時,沈從文在街上難得與黃永玉擦身而過,不到五秒鐘說了一句話:“要從容對待啊!”如今安享晚年,這些老人有了另一種從容的生活。 李懷宇 我覺得你和那些老朋友了不起,經歷了那么多苦難,還是那么從容,而且都很長壽。 黃永玉 對人生從容一點,別囂張,苦也別囂張,得意的時候更不要,這需要修養(yǎng),有知識的修養(yǎng),也有人生的修養(yǎng)。前一段我對一個年輕的朋友說,你不要光研究勝利者的傳記,也研究一下失敗者的傳記,很多失敗者也寫了傳記,而且具有和勝利者寫的傳記一樣的價值。很多人研究勝利者,但勝利者寫的傳記里,有很多夸張的東西,而失敗者傳記里有很多東西是真實的。 有人說,人活著一輩子,太沒有意思了,我問他,為什么沒意思啊?對死,我曾經有一個系統(tǒng)的看法,當然,死了就燒掉,送到火葬場,人就回來,就不要再管,骨灰都不必要。魯迅說,如果一個人不活在人的心上,他就真的是死了。為什么要活在人的心上?有什么理由你要活在人的心上呢?好像也沒什么意思嘛……且不管這個,既不要骨灰,又不想活在人心上,你還想干嗎呢?所以我有幾個方案。一個方案是不把骨灰放在火葬場,放在抽水馬桶里,請一個有修養(yǎng)的受人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舉行個儀式。這個方案我愛人反對(用粵語講,黃太張梅溪是廣東人),說塞住水管,找人修很麻煩。所以只好執(zhí)行第二個方案,把骨灰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來,分送給朋友,栽花。但是有一個問題,到了晚上,朋友看了,覺得花長得比較怪,嚇人。這樣只好讓朋友永遠痛恨我,咬牙切齒地罵我,就把骨灰揉在面里包餃子請大家吃,吃完了宣布:“你們剛才吃的是黃永玉的骨灰……”關于死,楊憲益講了很好的話,他說與其等人死了以后稱贊他怎么好,不如活著時就開追悼會,他想自己快死的時候,搬一張靠椅,可以旁聽大家吹捧他。 李懷宇 黃苗子在他那篇著名的《遺囑》里也講了類似的意思。 黃永玉 是我先講了,苗子聽了馬上寫文章,比我更快(笑)。 李懷宇 不管畫畫、寫作,還是對待人生,我感受最深的就是你的“快樂”。 黃永玉 我一生都沒有尋找偉大的意義,畫畫不像政治生活。“*”時有位老先生批評我,說我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一點都不嚴肅,永遠是為了快樂。當時我低頭站在臺上,他指責我,我也不能說話,要是平常他這么說,我肯定請這老頭吃西餐,我說你怎么講得這么對啊!搞藝術創(chuàng)作如果沒有快樂的基礎你怎么畫啊。為了創(chuàng)作,心情是要快樂的。最近我畫了一張畫,寫了《快樂論》,我們中國人也有自己的快樂方式。 畫畫的基礎,每一個人的起點,都是為了開心,有一個興奮點,對吧?要是你碰見災難倒霉,你就沒法好好畫。我在毛澤東紀念堂畫完了以后,人家替我感覺到這個工作很重要,來訪問我:“你說說看,你在畫這個稿子的時候一邊畫一邊想什么?”我說就希望趕快完成。他說不是不是,畫的時候你的心情怎么樣。我說心情就是希望認真地畫,趕快完成。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一邊畫一邊流眼淚,想著毛主席偉大的恩情,這不可能嘛。一個人在工作的時候一邊哭一邊畫畫,有這樣的事嗎?這樣也畫不好。你想我這么講,像郭蘭英唱歌,一邊唱歌一邊流眼淚,你相信那眼淚是真的?搞藝術當然有很嚴肅的使命,但是起點肯定是快樂。 看畫不靠耳朵,要靠眼睛的。我有一張畫,我拿給你看(進房取出一張畫)。你看看,我在這畫上題了跋(邊看邊念題跋):一切創(chuàng)作的起點是快樂,很難想象一個人不快樂能做得出事。我這也說得不全面,不快樂的人也能做使天下不快樂的事。創(chuàng)作不只是讓自己快樂,也能令別人快樂。伊壁鳩魯的《快樂論》早已把快樂的根源剖析得很暢明了。有人問:悲劇呢?史詩呢?我說,悲劇令人掉淚,史詩令人肅穆,而作者是快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