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左靖之約為《當代藝術與投資》雜志做懷斯曼的專輯，我看作是向自己所尊敬崇拜的懷斯曼致敬的機會，這位拍攝了近40年紀錄片的77歲的前輩，至今依然還在拍攝現(xiàn)場和剪輯臺上，感覺就像你去村里找某個人，別人手指向遠處的地里，那個白發(fā)老者還沒有僅僅是歷史，仍活在字典或檔案館里，或者靠在村口的老墻烤太陽。

1991年，我在日本山形紀錄片電影節(jié)第一次看到懷斯曼的紀錄片，是他拍攝于上世紀80年代末的《模特》。那時我對紀錄片的認識就是個嬰兒水平，眼睛剛剛睜開，懵懵懂懂，看不出所以然。而后，還是在山形，看到了懷斯曼的新片《動物園》，和他本人初識，之后和他不斷在各種電影節(jié)見面、聊天，也在他波士頓的家里住了兩周，看他在工作室工作。至今10多年過去，看了他30多年時間里拍的絕大部分紀錄片，我曾經像發(fā)現(xiàn)寶貝一樣數(shù)次寫過他和他的紀錄片文章，但從2000年起，他之后的紀錄片都沒有看過，只是聽他說拍了有關家庭暴力的，有關美國一個中部小鎮(zhèn)的等等，所以現(xiàn)在讓我寫他的紀錄片文字，我只能炒冷飯地把從前的字在這里貼出來：

“1993年的山形紀錄片電影節(jié)，靠別人指點，我在人群中找到了懷斯曼，是個中高個，外衣敞開著，顯眼的是他的一頭往上亂飛的頭發(fā)。又看到他的《動物園》，依然是他一如既往的風格，平靜地敘述和展開，沒有任何解說、音樂、采訪或字幕提示，類似一個動物園的‘資料片’：一頭母犀牛如何難產的過程;生下來即死亡的小犀牛被解剖，有用的分類裝入各個標本瓶內，無用的扔進火化爐里焚燒;某個攝制組在拍攝老虎游泳，給熊做拔牙手術，當?shù)仉娨暸_主持人在現(xiàn)場報道手術新聞。過程拍得極其細致，感覺是拿著個放大鏡照著我們都習以為常的東西。影片結尾在動物園的一個歡樂Party，突然回想到電影是以動物園內一個馬戲團的馴獸員在引導一群大象表演作為開頭的，好像悟到了那個不發(fā)一言、躲在攝影機后面的懷斯曼，其實是一個手持手術刀的外科大夫，通過解剖動物園而讓我們透視到社會結構的‘肌體’。看完后，觀看感像是被子彈射中，不是那種讓你馬上致命地被擊中，但讓你大腦逐漸燃燒，無法釋懷。”(寫于1997年)

“1998年的紐約電影節(jié)，懷斯曼的片子《公共住房》(Public Housing)放映，放映時間長達3小時20分鐘，和通常兩小時左右的、愉悅的故事片相比，這種影片觀看有如在沙漠上慢跑。不過紐約的觀眾都是有備而來，他們肯定明了銀幕上即將出現(xiàn)的還是熟悉的懷斯曼那種一如既往的、沒有解說沒有音樂、冷靜如鐵、犀利如手術刀的紀錄風格，他們只是在關切這把‘手術刀’現(xiàn)在解剖的是‘美國軀體’的哪一個部位。《公共住房》是以芝加哥一個公共住宅區(qū)，即政府為低收入的貧民統(tǒng)一規(guī)劃建造的住房區(qū)為拍攝對象，出現(xiàn)在鏡頭里的是黑人為主的居民區(qū)。和懷斯曼以往影片一貫的風格類似，一個個各自完整的段落依次出現(xiàn)：一個女人在她的事務所打一個漫長的電話;一個老婦人在廚房里摘菜，管道工在修她的下水道，老婦人表情動作遲緩呆滯，管道工和她搭話也不見反應;警察在街上截住兩個販毒的嫌犯，搜身、盤查;住宅區(qū)管理委員會在開會(諸如懷斯曼以往的很多片子一樣，此片也熱衷于拍開會);一個黑人婦女在對幾個帶著孩子的單身‘未成年母親’講解和示范避孕套的操作用法;在一個民眾會上，一個黑人男子在發(fā)表黑人要爭取權利，同時也要自重的演說等等。在這些段落中，穿插的是住宅街區(qū)的各種散坐、閑聊、行人、車輛等生活場景。感覺它們有如膠水似的，把那些各自獨立的段落粘結而成渾然。這是不是如他所說的那種‘群島’的效果呢?從影片風格上看，這個‘群島’是靜臥在平靜海水之中，而不是起伏在喧囂放肆的排山巨浪里。

三個小時半的放映時間過去，依然是滿滿當當?shù)膭鲇猪懫痖L時間的掌聲，而且觀眾一起把視線投向右邊上層的邊廂座席——懷斯曼也在陪看。以后是將近30分鐘時間的導演和觀眾交談，舉手要求提問題的觀眾非常踴躍，懷斯曼平均兩三句話的回答就引來一陣笑聲。一個熟悉懷斯曼的人和我說過，懷斯曼是個‘非常善于智慧幽默的人’。我理解他是評價懷斯曼的幽默很高級。想起懷斯曼在一次介紹自己的拍攝計劃選擇時曾經這樣說：‘我在拍了第一部關于監(jiān)獄的片子后，下一個題材就是學校，在我是一種自然的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