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她介紹給我旅館的女傭。這位四十多歲的廣東女性,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說道:‘跟我來。’她手里拿著一串鑰匙,腰間掛著的更多。她打開房間讓我拍照。有位男士說著我不懂的方言,要我離開,并猛力將門關(guān)上。她在四樓停下腳步,并壓低聲音跟我講述陳先生的事情。她告訴我,瘸腳的陳先生有13年沒有下樓。一位遠房親戚,每隔一段長時間,才會送一些罐頭食物來。她覺得陳先生很可憐,所以常常送些新鮮蔬菜給他。……幾年后,途經(jīng)三藩市,我想再與陳先生會面。文華旅館樓下,一間小鑰匙店的東主告訴我,他不認識住在樓上的陳先生。他更說從未見過,但卻曾聽到有人經(jīng)常拉小提琴的聲音;可是,那人已于幾年前死掉了。”
“盧母已有一年多沒見她90歲的婆婆及家人了。1991年初秋,因為她不想麻煩自己的孩子,她著我駕車三小時,送她去薩拉那探親。在薩拉那,她開設(shè)餐館的一家子準(zhǔn)備了一頓傳統(tǒng)的中國飯菜:蒸白鱸魚、當(dāng)歸鹿骨肉湯。回程路上,她談?wù)撝c家人維持的長久關(guān)系。回到家里,她說能完成這次旅行感到安慰,并且了卻心愿。聽到她的表白,我一時間感到怪怪的;其后,我覺得很榮幸。兩個月后,她在從雜貨店回家的路上摔倒了。她的眼鏡框折彎,前額的部分皮膚也擦傷。其實,她摔得并不嚴(yán)重,走路時也沒有一拐一拐。可是,當(dāng)她談起那次經(jīng)歷,卻顯得很驚恐,并認為是個不祥預(yù)兆。讓各人感到意外的,就是在同月的一個晚上,她在家里去世,死因是動脈破裂。在殯儀館讀中文頌詞時,我哭得悲痛欲絕;在至墳地時更無法走近她的墳?zāi)埂K拖裎业淖婺福覀兿嗵幍臅r間太短,一切又結(jié)束得那么突然。她的家人在清理遺物時,找到她用臺山話寫的日記。他們請我讀一遍。日記中,有5頁是關(guān)于她的孤獨。在十一個月的日記里,大部分是記載一些日常瑣事:洗頭、剪毛(剪發(fā))、刨草(割草)、換床單,以及孩子們來吃飯等事宜。世上無可依戀,她已經(jīng)為離去作好準(zhǔn)備,毫無遺憾。”
1999年底,我隨家人到達溫哥華,開始了普通的移民生活。所有在中國曾經(jīng)獲得的名聲登時灰飛煙滅,在這座美麗的城市中,我是陌生的外來人。漸漸,我知道本地的老華僑來自臺山,幾十年前這里流行的不是廣東話,而是臺山話。我還開始對橫貫加拿大的太平洋鐵路有了感性的認識,知道那主要是由華工修建的,尤其穿過落磯山脈的一段,因為地勢險要,鐵路每延長一公里,就會有一個乃到數(shù)個華工死去。接著,我開始閱讀到關(guān)于北美排華的歷史書籍,接觸到“人頭稅”這個名詞,了解到加拿大是曾經(jīng)如何來對待那些遠涉重洋來到這片遼闊的土地進行建設(shè)的華人。
有一天,我獨自一人開車,沿著這條鐵路進入落磯山脈。在一個叫耶魯?shù)男℃?zhèn)上,我找到了華人社團豎起來的“華人太平洋鐵路紀(jì)念碑”。我一人站在碑前無語。上百年來,沿海華人不斷外出謀生。他們絕對不是離鄉(xiāng)背井的異數(shù),尋找金山的冒險家。他們大多都出于無奈,只好鋌而走險。移民生活絕非簡單,其中的痛楚與代價無法言傳。
2006年春天,漫長的歷史終于有了一個了結(jié),新上任的加拿大總理哈帕,宣布為“人頭稅”平反。他面對全體加拿大國會議員,用廣東話說:“加拿大道歉”。顯然,哈帕不懂中文,更不會講廣東話,但他仍然堅持學(xué)那么一句,用廣東人所熟悉的方言來了結(jié)悲慘的歷史,其中意義的確不同凡響。
劉博智的《再夢金山》,就包括了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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