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文:澹靜廬詩剩
碧岫一彎水一渠,
荊扉竹屋好幽居。
松風謖謖送清響,
明月小橋人釣魚。
吾愛吾廬傍翠微,
松花歷亂柳花飛。
女郎約伴采茶去,
一路野風開薔薇。
沈尹默書
民國書壇,“北于南鄭”之外,又有“南沈北于”之稱。此沈,就是一代帖學高手、被稱為“吳興鬼才”的沈尹默。
民國時期,書界帖衰碑盛,“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此際能夠毅然振衰起弊的,正是沈尹默,他主張“回歸二王書法”,明確指出由唐入晉的書法之路。
不見沈尹默的法書,似乎就見識不到“字里生金,行間玉潤;法則典雅,美麗多方”的真正意涵。沈書嚴守筆法,刻意儒雅,流美生動,韻致清潤,盡洗碑體難免的狂放粗豪。尤其楷書中的細筆楮楷,硬無棱角軟有筋骨,清雋秀朗,風度翩翩,趙孟頫后,真真難得一睹。帖學自董其昌后,三百年一蹶不振,無復大觀,自沈尹默出,春風又綠江南岸。
沈尹默(1883-1971)原名君默,號秋明、瓠瓜、秋名室主等,出生于陜西宦籍,祖籍為吳興望族。沈尹默在民國筆人中,文化身份算是最氣派的一個:擁有學者、詩人、詞人、書法家、教育家等頭銜。1905年沈尹默與三弟沈兼士一起游學日本,歸國后陸續(xù)執(zhí)教于浙江高等學校、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等,一度曾繼李石曾擔任國立北平大學校長,廣交當世文化名流。“五四”前后,沈尹默與陳獨秀、胡適等人同辦《新青年》,寫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批白話詩,參與新文化運動。1924年著名的“女師大風潮”中,沈尹默與魯迅、錢玄同等人聯(lián)名發(fā)表宣言,支持學生運動。1932年辭職南下離開北平,任設在上海的中法文化交換出版委員會主任。1939年應于右任之邀,赴重慶擔任監(jiān)察院委員。1946年出蜀東歸,卜居滬上,此后生涯大抵以鬻字為主。
不虧沈尹默前半生一直執(zhí)教高校,他關于書法的理論著述,遠遠多于一般書法家,學究氣十足。1943年的《執(zhí)筆五字法》為其第一篇論書著作,之后,1951年的《談書法》、1955年的《書法漫談》、1957年的《書法論》、1958年的《學書叢話》、1960年的《答人問書法》、1961年的《和青年朋友們談書法》、1962年的《談中國書法》、1963年的《歷代名家學書經(jīng)驗談輯要釋義》、1964年的《書法藝術的時代精神》、1965年《二王法書管窺》……1981年結集為《沈尹默論書叢稿》。帖學特點,本在“從有法求無法”,沈尹默論書,更是最講究筆法:“筆法是書法全部形式因素中的第一要素,是書法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物質(zhì)手段。”在一系列書學著作中,沈尹默不厭其煩,從筆法、筆勢、筆意等各個方面闡述傳統(tǒng)書法的尊嚴。
沈氏書法,確是“文人之書、學人之書”。“書學所關,不僅在臨寫玩味二事,更重要的是讀書閱世”,他以學者的目光去審視書法,筆法純真、筆力卓絕、結體超逸、意境悠遠是他的傾情神往。
沈尹默生平以帖學名,其實并非沒有接觸過碑學。沈11歲開始學字,就從碑氣特重的歐陽詢?nèi)胧郑?914年左右更是沉湎北碑,尤其喜愛《張猛龍碑》。他之致力行書,實為中年變法,是1930年47歲以后的事。初學褚遂良,后更遍習晉、唐諸名家,主張以腕行筆,反對模擬結構,追求用筆清圓秀潤而兼勁健遒逸。
世人大都記得關于沈書致變的那個關鍵掌故:1911年,心直口快的陳獨秀不客氣地告訴時年28歲的沈尹默:“詩很好,但字其俗在骨。”據(jù)說正是這一刺激,促使沈尹默從“指實掌虛”的基本功夫開始重新練字,并且“積功純勇”,每日臨池數(shù)小時以上的苦功基本持續(xù)一生。那么,他“不俗”的詩呢?
以18首白話詩包括著名的《三弦》在“新文學史”詩壇占一席之地的沈尹默,一生中真正堅持寫作的實是古典詩詞。陳獨秀在劉三(季平)處所見“好詩”,亦當為古風。我們不妨抄兩首著于1905年左右的《述夢》,以見沈詩風格:
天風吹暖過蘭堂,親受飛瓊進玉漿。坐我三熏三沐后,低頭一笑大輕狂。
窗紗慘綠上單衣,一抹遙山小苑西,半是低徊半惆悵,萬花如夢一鶯啼。
是不是很像他的字?流麗秀美,只是有時顯得忒聰明輕倩了。這份“鬼靈精”,原是沈氏兄弟的“通才”,不是沒有副作用。至于沈詞,夏敬觀謂其“小令造詣至深”、“慢詞雖澀,不覺艱苦”,其實也有“機心”太重的問題,具體可參見其著于1940年代的《入蜀詞墨跡》中諸作的吞吞吐吐、一波三折。
沈尹默目力不佳,晚年益甚,近視至2200度,對面不能見人,居然尚能作朱絲精楷,純熟秀美,益發(fā)為世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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