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作為當代藝術家的呂勝中似乎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不怎么出新作品,也幾乎不再有著作問世。這并非因為靈感枯竭,而是眼下他在做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投入到中央美術學院(以下簡稱“央美”)實驗藝術專業(yè)的院系教學工作中。
迄今,呂勝中已陪伴央美實驗藝術專業(yè)走過十年歷程。當年只有14名學生的“先鋒班”,也已從一棵幼小的樹苗長成為茁壯的大樹——“實驗藝術學院”計劃今年9月在央美正式掛牌。以“觀念先行”為主要特征的實驗藝術,其教育方法和傳統(tǒng)的藝術教育模式有怎么樣的不同?固有的藝術院校選拔機制,對實驗藝術的發(fā)展構成了怎樣的阻礙?近日,記者就這些問題采訪了呂勝中。
思想 創(chuàng)新 做“家庭審美調查”將實驗藝術納入到學院教育,以彌補當代新藝術語言和表現(xiàn)形式在原有專業(yè)美術教育結構中的缺位——這個想法最早誕生于2004年。經(jīng)過一年的籌備工作,這個新的專業(yè)于2005年在中國最高美術學府誕生。呂勝中還記得,那一年夏天,14位學生成了央美實驗藝術系第一批“先鋒班”的成員。和造型專業(yè)其他系科相比,剛剛入門的學生們發(fā)現(xiàn),實驗藝術系的課程方式有很大不同。每門課開始不是先動手畫畫,而是思考、討論、寫作,直至思路越來越清晰,再動手實施。到了暑假,當其他院系的學生背著畫架滿世界寫生的時候,實驗藝術系的學生則化身“社會工作者”。每人要選擇十戶家庭,進行“家庭審美調查”,去觀察和記錄普通百姓的審美趣味、審美用品。許多學生對此感到不解:學藝術為啥要搞社會調查?
事實上,在籌備實驗藝術系之初,很多人提議像國外的藝術院校那樣開設哲學課。因為所謂的“觀念藝術”大都有某種哲學思潮的導引,但呂勝中卻設想了美術青年學生學習哲學課有可能導致的情況:“一種可能是他們的作品成為西方各種哲學思潮的藝術化圖解,因為只接受了‘理’的結論,而難以獲取‘道’之體驗。另一種可能是他們的作品動輒以‘太極圖’或陰陽學說符號代替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真諦。多年來中國傳統(tǒng)思想研究的薄弱、國學在國民普遍文化教育中的地位冷落,使我們的學生不太可能從這樣的課程學習中突發(fā)‘盡精微致廣大的奇跡’。”而呂勝中又確實希望學生是善于思考并有獨立思想能力的人。因而他覺得,“家庭審美調查”這樣的“社會學切入”方法是比哲學課更為恰當?shù)倪x擇。而今,十屆的學生在對社會的考察中完成了個人的社會知行,并樹立了審美大眾層面的立場與關懷。而他們做出的調查報告,連續(xù)起來就是一部十年來中國社會基本層次的審美思想的演變史。
呂勝中深信,這不僅僅是同學們眼前的一種宏觀文化,更是他們能夠獨享的一種資源和財富,也必將點燃他們思想的火花。跨界研究 文學和電影走進課堂實驗藝術系看似“先鋒”,但依然重視對傳統(tǒng)的學習研究,也開辟有相關的研究方向,如“傳統(tǒng)民間文化田野調查”、“中國年俗考察”、“現(xiàn)當代剪紙藝術鑒賞與創(chuàng)作”,目的是“試圖在對傳統(tǒng)語言的研究中獲取現(xiàn)代思想表達的可能性”。同時,實驗藝術系也增添了對“中國當代文化藝術現(xiàn)狀”的學習。他們請歐陽江河給學生講“詩人的目光”、鄒靜之講“故事的力量”、廖一梅講“中國當代先鋒戲劇”、崔嶠講“關于中國實驗電影”……諸多藝術相關領域“先鋒”人士的加盟令實驗藝術系的學習變得更為異彩紛呈。在呂勝中看來,“實驗藝術”雖然沿用國際當代藝術普遍使用的術語,但在院系教育的方式上,卻沒必要全盤按照西方當代專業(yè)藝術教育的模式來建設,也不應以“實驗藝術”或“實驗性”教學代替或否定近百年來形成的原有教學模式中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如今,央美實驗藝術專業(yè)已成立十年,教學結構、課程系統(tǒng)趨于成熟完備。強調“實踐檢驗”既有的藝術經(jīng)驗與社會有效性,并賦予具有中國特色的新內涵,如“傳統(tǒng)語言的當代轉換”、“社會與大眾化立場”、“藝術表達的物質化呈現(xiàn)”等,在這些方面所取得的教學與學術成果,已不同于歐美為代表的國際當代藝術教育模式,體現(xiàn)出中國文化理想與實踐的立場和趨勢。實驗藝術系目前畢業(yè)或結業(yè)的本科生、研究生、留學生、進修生、訪問學者約有200人。其畢業(yè)生每年的畢業(yè)作品被收藏的比例在美院中是最高的。而這其中,很多人更受到國際國內藝術界的關注,如王郁洋、鄔建安、董媛、陳明強、葉甫納、李洪波等人以及他們的作品。技法訓練 “解剖觀察”《歷代帝王圖》在實驗藝術的教學中,一直有個焦點性的問題:既然是“觀念先行”,那么以素描為主要特征的傳統(tǒng)技法,在實驗藝術的教學過程中是否仍有必要?
呂勝中對這樣一件事情記憶深刻:去年6月20日,潘公凱先生陪同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院長托尼·瓊斯、美國紐約視覺藝術學院教務長杰夫·南辛等人到中央美術學院基礎部參觀座談。他們看了大量基礎部學生優(yōu)秀的素描作品,流露出贊賞的表情。呂勝中于是問了他們一個問題:“你們真的喜歡嗎?為什么你們的專業(yè)藝術院校不繼續(xù)做這樣的訓練?”在短暫的沉思之后,聰明的杰夫·南辛這樣回答:“我們曾經(jīng)因為擁有它而倍感自豪,后來放棄了它是一種必要。今天,看到你們這樣的作業(yè),會略微覺得若有所失,但是,我們一定不會再回去撿起來了。”這番對話令呂勝中思慮良久:西方真的丟了什么嗎?我們真的撿到什么了嗎?
在呂勝中看來,僅是秉持寫實的繪畫功底對于實驗藝術系的學生而言已遠遠不夠。實驗藝術家不應是某種技術的化身,而應該是技術語言的駕馭者。“來實驗藝術的學生都會畫畫,但我們不希望他們只是掌握一門技術,而是希望他們能夠有多方面的能力,包括思維邏輯的能力與充足的知識儲備。誠然,藝術家不是思想家,但應該是一個有思想并能夠傳達思想的人。”在實驗藝術系的實踐中,跟“畫畫”有關的課程依然存在,但內容卻已不止于圖樣的描摹與手藝的修習。技法的訓練過程中融入了“頭腦風暴”的色彩:比如在“視覺方式”課上,要求每個學生自選一個對象,制作12種不同的圖像,工具材料不限;或者,每人選擇一塊直徑不超過10毫米的小石子,對它進行放大觀察的造型練習;再或者,對《歷代帝王圖》進行“解剖觀察”,理性嚴謹?shù)禺嫵龅弁鮽兩眢w的內部構造,又不能篡改原作中的外部形態(tài)……呂勝中告訴記者,這是一種洞察力與表現(xiàn)力的訓練,是對人類科技發(fā)展導致新的視覺可能性的研究。他希望學生通過這種訓練,可以突破肉眼視覺感知的局限性,接收到前所未有的真相與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