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戴卓群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 ——老子《道德經(jīng)》第五十六章
“清晨七點半,我們那邊一個木雕的大師給我打電話,那是我讀書的時候崇拜的偶像。他說:喂,你是邱啟敬嗎?我說,對啊。我是林學善,啊,我說,林老師,就很興奮,特別興奮,那種狀態(tài),就感覺一個快要死的人,一粒靈丹妙藥啪的扔過來,一下子驚醒了。啊,我想著反正這下肯定是有希望了,他打電話給我,接下來他就說,你的作品怎么賣啊?他想買我的作品,那就更興奮了,現(xiàn)金很需要。然后他說,你這作品一件賣多少錢啊,然后哪件哪件,我說這個你看吧,都可以的,我的石頭都不是特別好的石頭,隨便都可以,他說那你得說一個價啊。我說那要算多少錢啊,算700吧,那件算700,那件800……都在1000元以下徘徊,然后他一口氣就定了四件。哎呀,高興壞了,這下很厲害了,一件作品賣七八百,我雕兩三天就完成了,就是同學們一個月在外面打工,賺死了1000多工資,對他們是天文數(shù)字。這下生活有著落了,突然間希望被點燃,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前面的情景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此時的邱啟敬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剛剛從福建省工藝美術學校雕塑專業(yè)畢業(yè)。這是他人生的轉折點,命運多舛的成長歲月,家徒四壁的童年、物質(zhì)匱乏、短暫的輟學、打老鼠工、四處謀生計……所以說這是非常關鍵的一個事情。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有時候,就在你的人生步驟當中,當你四處碰壁,萬念俱灰,你將要面臨絕望了,開始改變主意,打算放棄,已經(jīng)想要轉型改做別的事情的時候,倏然間給你一點星星之火,然后就沿著這條路,人生的際遇豁然洞開。
邱啟敬在業(yè)界開始逐步獲得關注,作品價格一路飆升,并迅速介入寶玉石雕界的圈子,頻繁參加一些全國展覽賽事并斬獲“上海工藝美術大師銀獎”,然后就有在香港辦展,這都是2000年的事情。時光荏苒,2002年邱啟敬在福州舉辦了自己的首個個展,同時獲得了他在傳統(tǒng)寶玉石雕界的最高殊榮“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金獎”,這個年僅22歲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孤立、敏感,自卑又脆弱的飄零少年,華麗的成績釋放了明確的信號,在幫他逐步確立自我價值的同時,堅定地驗證了自己的稟賦與才華。此時的他,每年已經(jīng)能夠有幾十萬元的收入,不但給父母在福州買了房子,把家里的生計問題徹底解決,甚至在經(jīng)濟上幫助哥哥完婚成家。他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讓這個家庭徹底擺脫了漫長艱辛歲月中備受困擾的清寒生活,那段時間的幸福感與成就感完全可以用顧盼自雄來形容,因為一個人如果壓抑了太多年,從小到大經(jīng)歷的這種際遇自己又無力改善,就跟路邊的野草一樣,它如此渴望吸取陽光和雨露,它要野蠻而拼命地生長。
邱啟敬曾經(jīng)給我講過一個讓他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就在他最彷徨無力、前路也最黯然的那段時間,借的錢,借了4000塊錢參加一個博覽會,帶著十幾件作品出去,拎著一個破包,拎著一個他哥以前打工到外省用的一個布的黑色的拖箱,又臟又破,怎么辦,學雕塑的人會做仿古,就拿著皮鞋油蹭,蹭的油光滑亮看起來挺新的,拎著這個包,就到了杭州。同行的有十幾個人,一個年紀稍長的人說,你就拖著這么一個破包你就來了。他是無意當中一句話,當時就極大地刺傷了這個年輕人的自尊心。就這么一句話,你內(nèi)心會覺得太難堪了,雞皮疙瘩快出來了,就是我們花這么大代價極力想掩蓋的一個事實,居然就被他給一口氣揭穿了。其實他人是無心的,只不過調(diào)侃的一句話。數(shù)年后,每每想起這件事情,那種落差,恍如隔世。此時的邱啟敬,早已脫胎換骨,看淡了塵世的浮華,洞悉了內(nèi)心真正強大的力量,不是源于那些物質(zhì)虛華浮躁的表象。生命的價值,應該真正就是你個人的,純精神的體驗,和外涉的一些東西毫無干系。
2003年8月,邱啟敬再一次上路了,來到夢寐以求的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求學。抱著崇高的理想,滿懷憧憬脫離開自己傳統(tǒng)寶玉石雕刻領域的一切,毅然決然撲向?qū)W院雕塑藝術的懷抱。新的困惑隨著學習的深入變得越來越紛亂無緒,再次失眠、痛苦、糾結,揮之不去。學院的教育與理想差距甚遠,僵化、滯后、刻板,中國雕塑界的現(xiàn)狀也讓他失望已極,官方與體制形態(tài)統(tǒng)轄一切,自由藝術空氣稀薄,眼前一潭死水。就在這期間,邱啟敬索性在一個名叫崔各莊的僻靜村莊里租了一間獨院居住下來,過起了幽閉的讀書生活,饑不擇食翻閱大量有關現(xiàn)代藝術的著作與圖冊,找到了新的方向,思想也日益變得清晰起來。
2005年,學業(yè)結束的時候,邱啟敬再次回到了壽山。很多時候,我們的行為,天性使然。一種宿命般的使命感讓他回到自己出發(fā)的原點,開始了后來令他在當代雕塑界一舉成名的“大遷徙”作品的創(chuàng)作。邱啟敬的血液里不但彌漫著野蠻生長的草根精神,更保持著彌足可貴的赤子般真誠,毫無功利的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追求。也許是為了刻意避開喧囂的北京藝術現(xiàn)場,回到福建以后,他帶著助手直接鉆進壽山駐扎了下來,將自己完全放歸自然,這一年的時間,他們與外界基本是徹底隔絕的,抱著最原始樸素的沖動,將已經(jīng)被民間工藝定型固化了的壽山石還原到材料本身,還原到純粹的物理屬性。山上的生活很辛苦,沒日沒夜的干,每天清晨六點多起床,到門口的小溪洗把臉,然后開工,做到中午吃飯,飯后和學生們?nèi)ド街杏斡荆位貋碛掷^續(xù)開工,一直做到天黑收工,完全沉浸在勞作之中,那種狀態(tài)極為難得,躲在山上乏人干擾,內(nèi)心也越發(fā)清澈通明,日復一日,苦修不輟。
著名人文雜志《新周刊》在2009年3月出版的“都是農(nóng)民”專號中發(fā)布過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1949年,每1000名中國人中有112人生活在城鎮(zhèn);1978年,每1000名中國人中有180人生活在城鎮(zhèn);2008年,每1000名中國人中有456人生活在城鎮(zhèn)。今天,6.06億中國人生活在655個城市和20000個建制鎮(zhèn),每年有2.26億農(nóng)村勞動力進入城鎮(zhèn)成為“農(nóng)民工”。
中國社會,正狂飆在“城市化”的超速賽道上,摧枯拉朽,勢不可擋。上世紀50年代初,發(fā)的起“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直至70年代末,數(shù)千萬城鎮(zhèn)居民、青年告別父母、親人和家鄉(xiāng),奔赴農(nóng)村和邊疆,市民返鄉(xiāng),干部下放,成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遷徙運動。“立志扎根農(nóng)村”是當年下鄉(xiāng)時的口號,“一切可以到農(nóng)村中去工作的這樣的知識分子,應當高興地到那里去。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毛澤東的著名語錄風靡大江南北。“農(nóng)村化進程”的滾滾洪流裹挾而至,“上山下鄉(xiāng)”深深烙印進無數(shù)城市居民的命運中。一句慣常掛在中國人嘴邊的民諺“30年河東,30年河西”成為我們今天時代的最貼切概括,30年城市農(nóng)村化,30年農(nóng)村城市化。面對前30年農(nóng)村化的逆復性爆發(fā),人口大遷徙的洪流更加恢弘壯烈地在這個國家上演。
可以說,邱啟敬的“大遷徙”作品正是以此為大時代背景,我們每個生活在今日中國的人,都在不斷奔跑,不斷遷徙的路上,這是我們共同的際遇和經(jīng)歷。
從第一個頭像開始,然后十個、一百個、一千個,邱啟敬在這樣的勞作中獲得了歇斯底里的快樂,再也無法遏制。到2006年底他終于停下腳步的時候,身后是2000多個大大小小的原石,粗礪、駁雜,依形就材。壽山石40噸,鋼架8噸,木料2噸,以大隊卡車、驢馬車、拖拉機、板車、自行車及徒步的民工,農(nóng)村迎親的樂隊,送葬的哀樂,舞獅雜耍,風塵仆仆從壽山村出發(fā),進軍福州,開拔北京,再轉戰(zhàn)上海,如云煙般滲入大都市文化洪流當中,今后,這個龐大的壽山兵團將繼續(xù)它的遷徙之路,正如作者所言:在漫無邊際的“遷徙”中,由遷徙走向遷徙……對于他當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我們很難用一個詞來界定,他不僅走出了傳統(tǒng)工藝窠臼,也走出了學院主義的羈絆。
2009年,邱啟敬在前一年剛剛成功推出個人雕塑藝術展《孿生》之后,再次大張旗鼓啟動了自己最新系列作品“后侏羅紀”的全國美術館巡展計劃,但是卻因涉及“性”的題材,被當局認為太過敏感,首展在福州美術館便被終止展出,嘔心瀝血的計劃就這樣草草收場,不了了之。
或許我之前的敘述遺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節(jié),事實上,一直以來,邱啟敬的創(chuàng)作線索是游離在東方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兩者之間糾結并行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邱啟敬疲于奔命在福州和北京兩地之間,他分別創(chuàng)建了使用寶玉石材料進行創(chuàng)作的福州雕刻工作室和使用學院教育下常用的玻璃鋼、鑄銅等常規(guī)雕塑材料進行創(chuàng)作的北京雕塑工作室。既像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又像一個戀愛中舉棋不定、勞燕分飛的情人。
柏楊在其《中國人史綱》中寫道:“對中國而言,二十世紀是一個驚濤駭浪的大災難世紀,自從紀元前二十七世紀、皇帝王朝建立的那一天起;四千六百年來,所發(fā)生事情的總和,都沒有這一百年來所發(fā)生的事情那么多、那么重大和那么嚴重。在本世紀,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發(fā)生短兵相接的總體對決,結果中國節(jié)節(jié)失敗。中國人瘋狂的尋找失敗的原因,于是,中國國土,遂成為西方文化的試驗場。……八十年代之后,國人對傳統(tǒng)文化所以被西方文化擊潰,使國土成為痛苦大地的原因,開始檢討。不得不承認:二十世紀是中國人蒙羞的世紀,和向人類文明交白卷的世紀。而展望未來二十一世紀的一百年。中國人的腳步,恐怕更為艱難。”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jīng)》
自20世紀80年代起,西方學術思想通過各種渠道涌入中國。中國前衛(wèi)藝術帶著西方現(xiàn)當代思潮的明顯印記狂飆突起,剛剛從幾十年思想禁錮中覺醒的中國藝術家們饑不擇食,貪婪地吸收著一切可以搜羅到的新鮮學說。中國當代藝術的全盤西化隨著經(jīng)濟領域在制度和速度上的顛覆性擴張已經(jīng)成為不可阻擋的潮流與現(xiàn)狀。但是經(jīng)濟和思想領域的開放,并沒有帶來對本土傳統(tǒng)文明的重啟,之所以中國當代藝術在大放異彩的同時,常常被詬病為西方國際化藝術形態(tài)的翻版,深層原因也正在于此。
西方觀念主義知識譜系的濫觴,造成了對中國藝術價值系統(tǒng)的徹底改造和顛覆,想法代替了手法,方案代替了技藝,創(chuàng)意成為了藝術家的主要工作,怎么完成,誰來操作成為了最微不足道的問題,方法論高于了對方法本身的研習和掌握,傳統(tǒng)技藝的修煉過程變的毫無意義。
先秦?莊周《莊子?養(yǎng)生主》:“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聲音合乎音律,動作等同舞蹈,游刃有余,得心應手。今天的我們不再懂得細細尋味“庖丁解牛”的技藝之美,更無暇理喻一介屠夫:“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句話之中隱含的深意。
今天的藝術家們不再需要苦心營求八大山人的畫技或弘一法師的書道,個人的修養(yǎng)、性情、技術磨礪等藝術的關鍵要素統(tǒng)統(tǒng)被一個冰冷的“創(chuàng)意”或“觀念”所取代,藝術家成為一個接一個的創(chuàng)意給出者。創(chuàng)意成為絞盡腦汁的思維計算,勞動淪為了冰冷漠然的制作程序,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被方案和創(chuàng)意封存,那種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渾然忘我的境界已經(jīng)不是如今的當代藝術家們所能神會了。
縱觀邱啟敬2011年最新展覽推出的作品,已然鉛華退盡,可以看到藝術家在東西文化價值之間做出的艱難抉擇,他徹底拋棄了此前工作中大量使用的雕塑材料和語言,玻璃鋼與各種金屬物,精確的造型與塑造手法都被他像毒素一樣排出體外,此時的邱啟敬作品從東方美學的自然主義之中透出了他對形式的敏感以及對自身文明資源的感悟與皈依。
青春無處安放,邱啟敬關涉權力反思的印章系列壽山石雕作品,嘔心瀝血,耗時五載,累計500多件,包羅萬象。生殖器、權力、戰(zhàn)爭、性愛、世俗文明的偽善面具,通過對男權傳統(tǒng)和欲望紅塵的全面反思展開了對更深層人性的剖析與社會演化邏輯的無情揭剝。易經(jīng)中說:“乾善用九,周而不殆,天之德也。”《經(jīng)法?論》稱:天的性質(zhì)是“極而反”,物極則反,這是天道。邱啟敬的思想與心境也在這組耗時持久、規(guī)模龐大、極盡夸張、肆意發(fā)泄的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中,發(fā)生了潛移默化的轉變,由激烈而沉靜,由陽剛而虛柔。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描繪“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 一部《易經(jīng)》,是為了說明剛柔之失與剛柔互濟之重要。剛柔是指萬物動靜之本性:“萬物之義,不剛則不能動,不動則無功,恒動而弗中則,此剛之失也。不柔則不靜,不靜則不安,久靜不動則沉,此柔之失也。”
2010年,邱啟敬開始了青花和田白玉系列作品的創(chuàng)作,直溯中國古典人文傳統(tǒng),在東方文人藝術中汲取營養(yǎng),多年的修煉和技藝讓他在這類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得心應手,秉性中流淌的傳統(tǒng)文化情懷沉郁而氤氳,滋養(yǎng)著他的精神與氣質(zhì),由戒生定,由定生慧。邱啟敬在自己的雕刻作品中傾注著對古典美學的景仰與重構,傳統(tǒng)山水、花鳥、人物,盡數(shù)被他分解成為自我的創(chuàng)作元素,其代表作《仿八大山人荷花翠鳥筆意》,在玉石雕刻中尋覓八大的筆墨趣味,也裹藏八大的孤傲與寂寥,這是八大的情懷,也是邱啟敬的情懷,從八大的殘山剩水,孤鳥怪魚,到邱啟敬的朽木衰草,敗荷寒江,非今非古,物我兩忘。另一件佳作《悲欣交集見觀經(jīng)》,取自弘一法師臨終墨跡,最是那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青燈對孤影,映照著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藝術之于邱啟敬,已經(jīng)成為一種修行,和光同塵。
2011-11-2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