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名潞對話孟祿丁
高名潞:在全球化語境中,西方的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都呈現(xiàn)出一種“錯位”現(xiàn)象。后現(xiàn)代主義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第一,放棄了現(xiàn)代 主義精英式的話語方式而轉向波普,挪用、借用、調侃、反諷是后現(xiàn)代慣用的手法;第二,強調社會性、時尚性和流行文化,無視知識分子的話語形式。現(xiàn)代主義在 1950年代走到了話語、話權系統(tǒng)化階段,就會阻礙藝術的創(chuàng)新。西方的背景決定其有必要采用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方式進行革命,但是切換到中國20世紀80年代的 背景中,就變成了一種“錯位”。
孟祿丁:因為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追求的是精英文化,但時間太短了,1989年之后就發(fā)生了轉向,政治原因 使中國的藝術迅速與當時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合流。
高名潞:中國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主要是市場形式、圖像主義,視覺沖擊非常強烈的東西,調侃、反諷、 挪用成為基本程式,但這些東西不是中國當下最有文化價值的東西。對西方主流話語而言,他們認為這些形式表現(xiàn)了中國的當代現(xiàn)實主義,他們很容易從中看到西方 人直觀的中國都市生活。這種情況也讓中國藝術 家很愿意用這種表面形式去迎合西方人的眼球,從而掩蓋了過去二三十年以來偏于深入探討美學、哲學的藝術類型,特別是抽象藝術的發(fā)展。雖然抽象藝術 不被西方主流時尚所接受,但是它表現(xiàn)了一種獨立性和個人化。這種個人化和獨立性正是知識分子的基本品位和品格。所以,我們需要強化這種知識分子話語:第 一、真正的批判現(xiàn)實;第二、在冥想和獨自思考基礎上,建構帶有哲學、美學話語形式的探索,建立自己的方法論。
孟祿丁:’85時期的精英文化短 暫發(fā)展后遭遇了挫折,1990年代的整個中國文化界都是在妥協(xié)、適應當時國內的政治環(huán)境。從20世紀90年代到現(xiàn)在的藝術都是妥協(xié)的產物,是中國知識界被 迫無奈的選擇,這種妥協(xié)又剛好找到一個后現(xiàn)代理論的支撐,得以在國內外解釋和發(fā)展。實際上在20世紀80年代,抽象藝術在中國也是邊緣化的,到了90年 代,大家就更無心關注了。
高名潞:我覺得在上世紀80年代,抽象藝術還不能說是處于邊緣,這里邊存在一個怎樣界定的問題。80年代抽象藝術的 狀況非常復雜,當然有那種接近西方的絕對抽象,比如張建軍、李山、于友涵、陳箴那些藝術家,他們的作品搞得像幾何抽象,但是實際上也不是純粹幾何形,因為 他們不用硬邊圖形,他們的作品有點像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羅斯科。特別復雜的是,理性繪畫中還帶有某種形象的東 西,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間,表面上看是受到超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實際上和超現(xiàn)實主義還有質的區(qū)別。目前來說,從中國抽象藝術,或者是中國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研究理 性繪畫,是非常有意義的。
孟祿丁:現(xiàn)在非常明確的是,有的藝術完全憑個人興趣和感覺創(chuàng)作,有的藝術針對當下文化創(chuàng)作,我屬于或要求自己屬于第 二類。20世紀90年代的藝術對當下文化的積極和消極的意義應該被梳理、修正,如果沒有明確的清理和創(chuàng)建態(tài)度,就無法為當下文化指明新方向、打開新局面。 比如1990年代的藝術主流趨向符號化,并成為闡釋后現(xiàn)代理論的圖式,這種符號有政治符號、時尚符號、傳統(tǒng)文化符號等,它們的泛濫和由此衍生的浮躁和膚淺 的藝術現(xiàn)象,已使越來越多的人無法忍受。相對于這些,抽象藝術其實更純粹一些,更能保持獨立的態(tài)度,能夠讓人們清楚地看到藝術還有另外一個方向,并不單純 直接表現(xiàn)社會政治意識和現(xiàn)實的表象。
高名潞:就是說要擺脫后現(xiàn)代主義圖像模式(這個模式在中國變成符號模式)的控制,把中國當代藝術中存在的 另一種現(xiàn)實或者批判現(xiàn)實的可能性揭示出來,這個工作一方面有歷史意義,另一方面還具有揭示歷史、梳理歷史的現(xiàn)實意義。中國當代藝術發(fā)展的長遠觀點不應急功 近利或追捧實用主義、急功近利的符號,拿起來好用,但它都是迎合“挪用”、“假借”的即時手法。當下的任務是建立自己的美學脈絡和體系,超越即時性、實用 性的藝術。這要求大家理解西方現(xiàn)代藝術,理解中國傳統(tǒng)和當代藝術理論,如后結構主義理論不是純粹畫面操作的問題,而是要求經得住思考,連 續(xù)下來形成體系。
孟祿丁:抽象這種藝術形式,好像還不能作為一個流派來看待,在當代藝術中,抽象是一種基本的語言,而且是現(xiàn)代藝術家掌握的一 種重要的表現(xiàn)語言,這種語言能更恰當?shù)乇磉_和涵蓋更多的當代藝術觀念,以純視覺的方式呈現(xiàn)藝術家的心態(tài)、個人生活和生命的狀態(tài)等。
高名潞:抽 象不能作為風格,也不能作為一個樣式或流派。實際上我反對用“抽象”這個概念去界定中國的這類藝術。所以,我給“抽象”暫且加引號,因為“抽象 (Abstraction)”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造的,中國則引用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產物。20世紀70年代直到現(xiàn)在,每個年代風格不一,抽象不能從風格、樣 式等形式語言本身去研究。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本身就有一種針對性,不管是對自己過去的,還是對當下的一種集體現(xiàn)象。針對性還包含著批判性,批判性和樣式本身,以及 外部環(huán)境是結合在一起不可分離的。從這個結構關系的角度解讀特定時期出現(xiàn)的特定的中國“抽象”藝術,我們就可以解決這種問題。
“形而上”是我 們給抽象的基本界定。現(xiàn)代主義的繪畫,比如馬列維奇、蒙德里安等人,重要的不是風格,而是真正把那種形而上推向極致,最后自然而然出現(xiàn)一種樣式和風格。所 以想要走上形而上,必須有個人非常極端的體驗。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物質泛濫的浮躁環(huán)境下你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國家意識形態(tài)已經不存在, 意識形態(tài)和信仰只存在于個體的冥想那里。如果一些藝術家愿意自甘邊緣,選擇疏離于市場去繼續(xù)這一體驗的話,就會自然形成一種體系。但這是藝術家和理論家、 批評家整體的工作。
孟祿丁:斯賓?格勒在《西方沒落》中把人類語言分成兩種:一種是表現(xiàn)語言,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他把這類稱為對于生命本身 需要的表現(xiàn);另外一種語言就是交流語言,為了在存在間建立一種聯(lián)系。斯賓?格勒認為,表現(xiàn)的語言是“我在”,交流的語言是“他在”。表現(xiàn)技術的基本單位是 動機,交流技術的基本單位則是符號。
我覺得,中國文化藝術發(fā)展的整體思路和主流模式,正是“交流”的語言方式:希望和西方交流,和傳統(tǒng)交流, 和社會交流,而不是表現(xiàn)自我,以個人生命的體驗和冥想過程為核心。這種“交流”帶來了很多問題,比如容易處在為“交流”而束縛的狀態(tài),進入不了心靈的、精 神的層面。20世紀80至90年代藝術發(fā)展和轉變的脈絡也應驗了這種說法:85時期的啟蒙主義和精英文化,90年代迅速蛻變成向傳統(tǒng),政治、經濟及外來文 化妥協(xié)和結合的文化,符號成為作品的主要標識和組成部分,這似乎成為一種主流的、合理的狀態(tài),實際上它消弱了藝術的價值和創(chuàng)造的動力。
高名潞:這樣解釋“交流”和“個人”的語言是有道理的。從藝 術表現(xiàn)說,中國還運用著西方人早已拋棄的“反映現(xiàn)實”觀念。現(xiàn)在西方認為你畫的現(xiàn)實不等于就是現(xiàn)實,而應該是你對現(xiàn)實的一種理解和認識。
孟祿丁:其實我現(xiàn)在的作品就試圖進入這樣一種超越。視覺藝術的制作和完成,重要的是過程,是思維和行為的有機融合。形態(tài)和方式及工具的使用變得非常重 要,直接關系到個人的和獨特的視覺形式的產生,作為思維的部分,它對行為是有所控制的,但又不能限制釋放的深度和廣度。所以我在實施這個過程前,都把思維 界定在一個范圍里,比如隔離社會化政治化符號的暗示,隔絕指向具體意義的形象等等,以便于最大可能地進入一個純粹和純凈的狀態(tài)和過程之中。
高名潞:2003年我辦極多主義展覽的時候,提到“意義泛濫”的問題。當時有一個現(xiàn)象就是“意義泛濫”,畫符號的人就非要給他的符號一個意義,然后解讀這個 符號的人,又扯出了更多的意義。也許這個意義跟畫 家本人的實際生活沒有什么關系,這種“意義增值”就出現(xiàn)了大問題。當時有的藝術家有目的地要把那些意義泛濫的東西排除掉,從而為他個人的體驗,或 者某種向上追求提供可能性。我覺得當下不少關注個人狀態(tài)的藝術家,特別是搞抽象的藝術家,還是屬于你說的這種狀況。
孟祿丁:我覺得藝術家不管 是冥想還是“悟”的精神狀態(tài),都是通過一種歷史的方式在做。所以我一直強調“體驗”。比如說踢球,踢球是一種過程,你可以看很多理論,接受專業(yè)訓練,但是 到了球場上,你可能達不到許多球星那種出神入化的境界。我覺得藝術也是一樣,藝術家在反復的訓練技術和表現(xiàn)的過程后,必須把這種技術和規(guī)范無形地融入生命 的活力之中,從而找到超越的模式和境界,找到瞬間偶發(fā)的力量,才能出神入化,特立獨行。像波洛克,他肯定是在一種反復的過程中找到了一種狀態(tài),在偶發(fā)之中 捕捉到超越的模式,并轉換為一種“行為方式”,然后把這種“類”的東西固定化。
高名潞:“類”的東西自然的創(chuàng)造出來時,是非常微妙的,馬列維 奇就說:“我畫一種黑方塊,這個黑方塊,就是一種不確定,一種文化性。我們跨越了這種黑方塊的朦朧,就進入了人類的未來。”聽著像胡話,但我們仔細看看, 這種紅方塊、黑方塊,確實有一種層次感、厚度和那種超越的不可言說的形狀。他幾乎把他非常執(zhí)著的信仰都畫上去了,這種東西無法言說,但至少在理論上,可以 下結論說,藝術家極大地投入了他的個人 體驗,而且創(chuàng)造出了這個信仰的物化樣式。
我覺得作為抽象藝術家,可能和寫實藝術家不一樣的就是,每一個抽象藝術家多多少少都得說點什 么,給一點啟示。我前段時間寫一篇文章談到現(xiàn)代主義,抽象藝術家的抽象實際上就是一個編碼——個人編碼。每一個藝術家有自己的編碼,他那個編碼是不允許大 眾都能讀懂,誰都能解碼的,這樣就不能稱其為抽象藝術了,之所以稱其為抽象藝術,就是因為它是個體的、精英式的編碼。
孟祿丁:很隱私的。我覺 得抽象藝術家,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在解釋動機,就是繪畫過程的前提,但這個解釋可能能夠在畫面中被識別。但是這種動機對畫面不一定有效,也不一定真實;另 一種就是跟畫沒有關系,因為抽象主義的語言可能有一些難以理解,人們就試圖用一種理論或者一種符號去解釋并加以聯(lián)想。我覺得抽象和很多繪畫是不需要藝術家 解釋的,但是理論家、批評家需要去解釋,在畫面里找到論點,但可能跟畫是沒有直接關系的。
高名潞:這也是現(xiàn)代主義的原理吧,一旦解釋,就進入 敘事了。所以,抽象畫有兩個要旨:第一點就是避免讓你看出像什么,如果這個東西能看出像什么就完了,就不是抽象畫了;第二點它 不能讓你講故事,做到這兩點就能做到所謂“繪畫就是繪畫”了。剛才說繪畫不用解釋,這是當時現(xiàn)代主義藝術家創(chuàng)作抽象藝術的最基本出發(fā)點。羅杰?福萊和克萊 夫?貝爾早就說過“形式就是有意味的形式”,用不著你去闡述一種意義。但是我覺得繪畫語言和解讀繪畫語言只是一種批判前提。比如說,我們假定有十個抽象藝 術家被接受了,也許其中有一個人被接受是荒誕的,沒有道理的,我們假定杰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東西是荒誕的,說格林伯格解讀波洛克的那套東西都是扯淡,無非是在畫面形式的基礎上瞎扯。但是當你把十個藝術家放在一起會發(fā)現(xiàn),波洛克 之所以成功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編碼和大家接受他的程度相吻合,成功是需要有一定指標的。本來繪畫跟解讀是不能完全契合到一起的,但是不管怎么樣,不管 這個編碼是從藝術家那兒來的,還是格林伯格賦予他的,還是誰給予他的,但是,具體的繪畫編碼的結果和大家解碼的結論,不知怎么的總會有一個指標,二者能夠 吻合的程度越高,就越成功。這里有個抽象藝術的指標問題,抽象不是越胡來越好。
孟祿丁: 你剛打的比方很有意思,藝術家放在一群里就可以解釋、歸類和研究了,也是你們理論家的事。藝術一旦被接受就不屬于藝術家了,跟藝術家的動機沒有關系,藝術 有偶發(fā)性的東西,但是偶發(fā)性也可能進入一種必然,這種必然可能就是你剛才說的,整個文化有一個結構在等待進入,但是沒必要去追究這個動機。有一些藝術家可 能太研究結果,失去了偶發(fā)性,藝術就變得很功利、很膚淺的進入了這個結構。
高名潞:這實際上就是藝術家的動機和最終創(chuàng)作能否生效的問題。這個 問題藝術家自己控制不了。但另一方面,也應該讓藝術家知道,盡管他做的過程是種直覺,但是選擇方向必須有參照,或者有針對性,否則不能將編碼編進一個有效 的程序里。
孟祿丁:這需要整個系統(tǒng)上升到一定層次,藝術家的精神和行為要結合的很完整,然后批評、理論,包括整個社會,甚至整個意識形態(tài)、政 治結構才得以在這個狀態(tài)里實現(xiàn)。
高名潞:這個狀態(tài)得去創(chuàng)造,不能等待。現(xiàn)在實際上我們是在探討美學敘事的問題,指的是一種深層的、思辨的、思 考性的東西。過去這些是長期被擱置的,評論家和藝術家都不進行這樣的研究。現(xiàn)在我們呼吁回到美學敘事,呼吁藝術家用一種抽象性的語言去描繪世界,描繪 自己。
孟祿丁:這種敘事要有語言,而中國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語言很粗糙。1988年我寫了一篇文章叫《純化的過程》,談視覺藝術語言、形式、內容是有 機的統(tǒng)一的整體,語言的創(chuàng)造,修煉和純化,顯得非常重要。’85新潮后期,我已經感受到這方面的欠缺。作為視覺藝術,語言本身決定了內容的深度和價值,如 果語言貧乏,語法結構簡單,講故事肯定也是簡略,乏味,蹩腳和語無倫次的。
高名潞:舉個例子,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從題材上我們贊賞他,因 為畢竟在眾多的導演都去搞那些商業(yè)電影的時候,賈樟柯還能夠去表現(xiàn)三峽,這樣一種大變遷當中的悲歡離合,至少從人道主義,從人情這個角度應當贊賞。
但是當你看到賈樟柯電影的表現(xiàn)語言和形式時,不得不承認它的表現(xiàn)語言和形式太粗糙了。他不能把故事講得更加豐富含蓄和哲理化一些。日常并不是那樣直白, 盡管日常通常都是直白的。他的故事依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所謂的紀實性電影的延續(xù),缺乏精純和豐富感。就像中國當代很多藝術家畫符號一樣,西方人一看 到“三峽”這個題材便認為這是中國特有的,他們覺得中國就是粗糙,中國人講故事粗糙,并理所當然把它當成中國本土鮮活的東西來接受。這種接受本身就是扭曲 的。我覺得我們還需要鼓勵有哲理的、能夠更深層地啟發(fā)公眾思考的復雜性的敘事邏輯的電影和視覺藝術出現(xiàn)。所以我覺得現(xiàn)在提出抽象藝術的思考、反省,實際上 還是很有當代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