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過得真快，啟功先生離開這個世界倏忽已整整十年了。和先生近距離接觸數(shù)十年中的許多事情至今仍記憶猶新，每每念及，先生的音容笑貌風(fēng)趣言談也宛如就在眼前。
諸多頭銜中，他最不以“書法家”為然字不如畫，畫不如文物鑒定
啟功先生是著名學(xué)者，是文物鑒定家、古代文學(xué)研究家、古文字學(xué)和音韻學(xué)家，更是名滿天下的書法家。然而，有意思的是，在這許多頭銜中，他最不以“書法家”為然。這和他對“書法”的看法有關(guān)。他認為：書(法)是“技”，不是“道”;“技”雖可以是“藝”，并且也可以傳道，如曲藝既能娛人，也能教人以真以善以美，但終究還只能算是一種工具。在過去，字寫得好壞被看作一個人(當(dāng)然是“讀書人”、“知識分子”)文化教養(yǎng)的標(biāo)志，故被稱作“出面寶”。他不把寫字或曰“書法”看作一種專業(yè)。
當(dāng)年按教育部高校設(shè)置博士學(xué)位點，有人圍著鼓動他申報書法博士點。以他時任全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的身份和資格，特別是在書法界和社會上的實際聲譽，他申報獲批完全是囊中取物實至名歸的事，但老先生硬是“巋然不動”，說自己連書法博士為何物都不清楚，又怎么能指導(dǎo)別人當(dāng)博士？結(jié)果一直到他去世也未申報，甘讓別人拔了個頭籌，申報了全國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書法博士點。
有人會說這是老先生謙虛;的確，謙虛固然是，但主要還是出于他對書法的認識和理解。他曾評價自己，說自己的字不如畫，畫不如(文物)鑒定。這表明他沒有把寫字(書法)看成自己的特長，而認為文物鑒定才是自己的真本事，真學(xué)問。這顯然沒有謙虛，而是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淖孕拧Ｒ舱虼耍幌矚g人們稱他“書法家”，而喜歡稱他“學(xué)者”、“教授”。他的專著《詩文聲律論稿》由中華書局出版，他十分看重，更十分高興。鐘敬文先生是啟功先生敬重的學(xué)長和好友，也為啟先生高興，還笑說：“這下老啟更有底氣了。”(指作為學(xué)者教授)。
啟功先生不僅自己不看重寫字(書法)，也常告誡學(xué)生，字寫好了，是讀書人的本分，沒有什么特別的了不起;相反，一個人只會寫字，字寫得再好，也不足稱。他逝世后由北師大藝術(shù)傳媒學(xué)院書法系主任秦永龍教授主持召開了啟功書法研討會，開會前夕，他和參會的山東大學(xué)教授(也是書法家)徐超一起來看我(他們是同班同學(xué)，也是我教過的學(xué)生)，見面第一句話就說：“張先生，我現(xiàn)在是‘只會寫字’了。”說完我們都會心地哈哈一笑，因為我們都知道啟功先生的觀點和告誡。他這樣說，是謙虛伴有自信，可能也多少帶點自我揶揄。
對自己的“墨寶”很不“珍惜”墨跡遍天下，他開玩笑“就差公共廁所沒有題寫了”
因為不把寫字或曰“書法”看成有什么了不起，啟功先生對自己的“墨寶”很不“珍惜”，到了誰讓寫就寫的地步。組織領(lǐng)導(dǎo)交給他任務(wù)不必說了，如有時把他“關(guān)”進國賓館給大會堂寫字，為中央老一輩革命家離休寫賀詞，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組團外訪讓他寫字裱好送禮，等等，他都兢兢業(yè)業(yè)，認真完成。一般人請他寫字，他也幾乎有求必應(yīng)。在北師大校園里，教學(xué)樓、科研樓、服務(wù)樓、樓堂會館、附中附小、家屬區(qū)住宅樓……到處是他的題字。就是在校外以至外地，許多單位商鋪、道觀寺廟、名勝古跡的匾額對聯(lián)，也都能見到他的墨跡。他曾半開玩笑說，“就差公共廁所還沒有題寫了。”
早年，他困居小乘巷寒屋，周圍鄰居大都是“引車賣漿者流”，走過來說一聲，或拿兩個大餅火燒和他一起吃，然后說一聲，“老啟，給寫張字！”都沒有人遭過拒絕。“文革”以后，先生境遇改善，住到師大院內(nèi)的小紅樓。校內(nèi)一些教師員工，包括接近過先生的司機，修上下水管的工人，許多人手里都有一兩件他的墨寶。我有幸，手里也擁有幾幅他的字，也代同學(xué)、學(xué)生、朋友要過他的墨寶。那時(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他年歲還不太老，教學(xué)工作、社會活動也不像后來那么多，那么忙，認識不認識的人來求寫字的也不像后來那么多。他樂意寫，有時寫完一幅沒有盡興還會問要不要再為誰誰寫一幅。小女剛上小學(xué)不久，他就用紅色灑金箋寫了斗方，上書“學(xué)無止境”四個大字(先生一般很少寫如此大字)，題上款時還在小女名下寫“同學(xué)”二字，我既高興也很不安。他反而笑著解釋：“同學(xué)同學(xué)，就是一同學(xué)習(xí)的意思嘛！”
我那時頭腦里沒有一點商品意識，更不會想到先生的字多么寶貴，值多少錢，以后會怎樣升值，反而覺得有幾幅足夠，要多了不能吃不能穿沒啥用。一次，我到先生新搬過來的小紅樓居室看望他，趕上他剛寫好一張四尺幅，墨香四溢，內(nèi)容是清代詩人和理學(xué)家汪中的《琴臺銘》句，筆飛墨舞，柔美遒勁，氣象雍容，我不禁大聲叫好。先生聽了，不顧在場還有幾位客人，瞇著笑眼看我，說：“好，就給你。”我聽后頓了一下，老實說我當(dāng)時并沒有想要這幅字，因為過去他贈我字幅都題有上款，顯得是專為我而寫，眼下這幅卻未題上款，且紙上也未留白，我無法要求他補題。只是因為他主動提出贈我，從人情上說我不能拒收，便以九分(不是十分)高興的心情拿了回家。
后來和朋友說起此事，無人不笑我傻，因為在書畫市場上，沒有上款的作品比題有上款的贈品不知值多少倍。先生的助手趙仁珪教授以及秦永龍教授后來也專門到我住處鑒賞這幅墨寶，看后贊不絕口。因為在北師大校園內(nèi)，有先生贈品的人不少(包括趙、秦二位)，先生出于禮貌一般都會題寫上款，但很少有人會有未題上款的作品。
來求字的人有點來頭，他都會斷然拒絕不肯題寫“逸夫樓”，要寫也只寫“兔人樓”
不過，啟先生也有不好說話的時候，或是來求字的人有點來頭，耍大牌，或所寫內(nèi)容牽涉他的出身滿族，他都會毫不客氣，斷然拒絕。一次，某空軍司令派秘書來要字，他問：“我不寫你們會派飛機來炸我嗎？”秘書一時愕然，連說：“怎么會，怎么會！”他立即正顏說：“那我就不寫了。”弄得那位秘書很是沒趣。
又一次，香港名導(dǎo)演李翰祥拍電影《垂簾聽政》和《火燒圓明園》，托人來請題寫片頭，遭先生斷然拒絕。事后他對我說：“他拍清宮戲，憑什么要我題片頭？就憑我也是皇族？那(出身)也不是我自己能選擇的呀！”
還有一次，一位在東北某縣工作的他教過的學(xué)生，1957年被劃過“右派”，平反改正后任該縣政協(xié)主席，因為該縣是末代皇帝溥儀一位皇妃的故里，縣里搞旅游開發(fā)想重整那位皇妃的墳?zāi)梗俏粚W(xué)生大概覺得自己和啟先生是師生關(guān)系，又是1957年的難友，而先生也是滿清皇族，就信心滿滿地到北京請先生為皇妃墓寫字題匾，沒想到不但遭先生拒絕，連帶來孝敬老師的地方特產(chǎn)也讓原封不動帶回。有人說先生因為出身皇族幾十年挨批受壓，所以不愿再碰傷口。這也許是一個原因，但我以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不希望因為是皇族再沾“祖蔭”，否則，近二三十年皇親貴族大出風(fēng)頭，一些沾親帶故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為弄個委員代表當(dāng)當(dāng)，至少也光耀一下自己的門楣，都恨不得從身上擠出點皇家血脈，只有啟先生相反，他甚至不愿說自己姓“愛新覺羅”，一直說自己“姓啟名功”，就叫“啟功”。
還有一些大飯店大賓館請他題寫牌匾，通常他都答應(yīng)，唯有取名“帝豪”、“皇都”之類的飯店賓館請他寫，他都決然拒絕。由此可見，這不僅是因為他過去挨批受壓，更主要的是他堅持自己的獨立人格，以及站在人民大眾當(dāng)中的真正的民主思想和民主精神。
還有一次是香港愛國人士邵逸夫先生捐資的北師大建新圖書館落成。邵先生給許多學(xué)校捐資蓋樓，但只捐全部經(jīng)費的一半，另一半需國家從教育經(jīng)費中劃撥。這當(dāng)然也是一種捐資方式，對國家重視教育確有促進作用和實際作用。按邵先生要求，樓建成后要命名為“逸夫樓”。北師大的這座“逸夫樓”當(dāng)然得請啟功先生題寫，因為啟功先生是師大人，又是書法家，且在香港文化界聲望很高，都喜歡啟先生的字。沒想到先生堅決不肯寫這三個字，說，邵先生只出了一半錢，怎能以他的名字命名整座樓呢？事后在下面對我說：“要寫，也只能取他(逸夫)名字的一半，就是‘兔人樓’了。”說完哈哈大笑。我聽了，實在佩服他老先生的睿智和風(fēng)趣，更感佩他作為老知識分子的一身正氣！
被書協(xié)選為主席，他說這是“缺席審判”對書法界的亂象，十分憂心和不滿
啟功先生長期擔(dān)任書法家協(xié)會領(lǐng)導(dǎo)：協(xié)會初建，他是書協(xié)副主席，第二屆選為主席，后又轉(zhuǎn)為名譽主席。他關(guān)心協(xié)會工作，希望書法界免受商品化、官僚化的侵蝕，能夠風(fēng)清氣正。但他也十分清楚，面對書法界越來越嚴(yán)重的歪風(fēng)邪氣以至烏煙瘴氣，自己無能為力，起不了多大作用，因而十分無奈。1985年，全國書協(xié)召開第二次代表大會，他稱病沒有出席;但他被大會選為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后來我去看他，說起此事，他說自己是被“缺席審判”。他還告訴我一些開會的情況，說會上爭當(dāng)理事、主席爭得很厲害，因為有了名分，字就好賣錢，名分等級不同，賣價也就不同，中宣部丁關(guān)根部長不得不下令增加保安，不許代表串通聯(lián)絡(luò);有人甚至讓老婆出動拉票，說什么“不選我們家某某，他就活不成了”之類。說完問我：“你說，這有意思嗎？”
啟功先生對書法界的亂象，一些“書法家”文化素質(zhì)差，熱衷活動鉆營，金錢掛帥，“潤格”第一，十分憂心和不滿。一次我到四川開會，會后重慶市委宣傳部(那時重慶尚未從四川分出成立直轄市)邀請部分參會代表參觀大足石刻，其中有唐弢、王瑤、葉君健諸先生，還有一位全國書協(xié)副主席。進入景區(qū)前，接待人員請大家題字留念。諸位先生都興致很高，揮筆書寫。那位書協(xié)副主席也勁頭十足，揮毫潑墨寫了兩行字，是：石刻鄉(xiāng)里看石刻;一代新風(fēng)傳后人。這兩句話既不搭界也不太通，實在不倫不類，令我印象深刻。后來回京，又在西單大街看到這位爺為一家貿(mào)易公司題寫的牌匾，把“貿(mào)易”的“易”，“日”“勿”中間多出一橫，白森森是個別字。
我把這兩件事告訴啟先生，他聽后輕微地搖搖頭，說，“這些人文化底子差，還喜歡四處招搖，到處賣弄。”并補充告訴我，有位名氣不小的“書法家”，字寫得難看，居然到處說“字寫得越難認，越好。”說罷作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
啟先生的字風(fēng)格清秀明快，雅俗共賞，很受人喜歡。可在書法界還有“爭議”。本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審美觀不同，看法自然不同，這十分正常。然而，有些人不僅不買他的賬，說他的字是“館閣體”，不值得高看，肆意貶低，更甚至惡毒攻擊。一天我去他家，一見面老先生就告訴我，他收到一封匿名信，就是一句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專寫?zhàn)^閣體的老頭，死了！”說完他還真有些憤憤然，連說：“什么話！什么話！”顯然，這已經(jīng)不是門戶之見，派系之爭，這明顯是一些“同行”妒忌他，怨恨他，嫌他的字走紅，得人喜愛，擠占了市場，妨礙了他們招搖，堵了他們的財路。這真是匪夷所思！啟先生對自己的字都不甚珍惜，怎么可能會去“擠占市場”，堵人財路？
對假冒情況十分清楚，他從不計較“寫得好的是假的，寫得不好的是真的”
長期以來，啟功先生的字確實有四處開花、鋪天蓋地之勢，甚至假冒啟功先生的字也充斥書畫市場，(有意思的是，別的書法家的字則很少甚至沒有人造假，這只能說明啟先生的字大家喜歡，群眾熱愛，有市場)他都以寬懷仁厚之心對待。我曾去過潘家園，見假冒啟功的字一摞一摞，不裝裱不上架，就擺在露天地攤上，問價錢，五元一張，十元三張。字當(dāng)然寫得不怎么樣，但還有點意思，蒙蒙人或許還行。攤主直率告訴我，是從大興一個退休小學(xué)教員那里收購的，成本一至兩元一張。
我也在琉璃廠見過這樣散張的假貨，價錢比潘家園的略貴，因為擺進了屋里，應(yīng)該算上鋪面房租。在不遠的一家大店里也看到一幅裝裱得很好、懸掛在顯眼位置的署名啟功的條幅，乍看還真辨不出是真品贗品，標(biāo)價5000元。這是近20年前的事，啟功先生當(dāng)時還健在，標(biāo)價雖不很高，但也不能算低。我仔細察看，感覺就不是真品。我故意問柜臺老板保不保真，大概他覺得我有所察覺，回答說，“你別管是不是真貨，覺得好就買;再說了，5000元還想買怎樣的好貨？”我覺得他說的也是，不過按知識產(chǎn)權(quán)法和消費者權(quán)益保護法，他不但損害了作者的權(quán)益，也損害了買者的權(quán)益。
啟先生對這些情況其實都十分清楚，但他從不去和他們計較。有人為他打抱不平，鼓動、慫恿他打假，可他說，“人家也是為了吃飯，何必不讓人家發(fā)點小財呢！”后來，人家問他怎么分辨他的字是真是假，他竟然說：“寫得好的是假的，寫得不好的是真的。”這當(dāng)然是玩笑話，但他說也不盡然，因為造假者為了不讓人識別出，寫的時候便十分認真，而自己寫比較隨便，放松，反不如人家寫的。
反觀這些年的書法界，亂象不但未見好轉(zhuǎn)，似乎反而尤甚。兩年前我訪問南方筆都一個民辦毛筆博物館，主人告訴我剛剛一位年紀(jì)不算很老的書法家偕夫人來參觀，他邀請那位書法家題字留念，書法家竟然轉(zhuǎn)過臉問夫人：“這筆潤怎么算？”在這些書法家心目中，寫字就是印鈔，書法就是賣錢，而且是要現(xiàn)錢。此前許多年就傳出南方某省書協(xié)(還不是最近披露的陜西省書協(xié))選出多位主席、副主席，還公開標(biāo)出主席、副主席、常務(wù)理事、理事諸多頭銜的不同價碼。近年不斷傳出賄選、假拍、哄抬、洗白、雅賄……種種傳聞都離不開一個“錢”字。錢錢錢，這樣錢迷心眼的“書法家”，這樣充滿著銅臭的“書法”，難道不是對“藝術(shù)”的褻瀆嗎？
最近，中央決定將文藝界作為今年重點巡查對象，這無疑是英明的、及時的決策。文藝界中，書法界因其和政、商兩界明明暗暗、勾勾連連的復(fù)雜關(guān)系，腐敗的形式、程度又更具其自身的特點。現(xiàn)在，學(xué)界除個別人因為見“書法家”名號有利可圖，書法界是一個“績優(yōu)股”、“聚寶盆”，也想染指其中，整個學(xué)界基本上和書法界沒有什么交集。比起啟功先生那一輩書法家，或和學(xué)者經(jīng)常接觸切磋學(xué)問，或自身就是文人學(xué)者，而現(xiàn)在大多“書法家”都顧影自戀、顧影自傲，守著一畝三分地自己跟自己玩，實在很不正常。
不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根本改變局面亦非易事，到時說不定就得下一劑猛藥——解散書協(xié)組織，撤銷“書法家”桂冠，讓大家靠真本事真功夫吃飯，而不是靠頭銜和級別蒙混招搖。庶幾書法界真能出現(xiàn)啟功老先生所期望的風(fēng)清氣正的局面，而老先生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心情舒暢，欣然承認自己也是一名“書法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