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乃正先生
1957年“反右”運動期間,朱乃正、傅小石、汪志杰、蔡亮,被中央美院定為右派學生,獲罪時二十出頭,大學剛畢業(yè),老校友說起,均稱是當年美院的“四大才子”。其中朱、汪、蔡三位,上海人,汪志杰遣返上海,蔡亮發(fā)配陜西,朱乃正發(fā)配青海,傅小石是傅抱石公子,不知被罰去哪里。
年齡更小的美院右派學生,是袁運生,亦當年校中公認的才子,發(fā)配去了東北。我還聽說另有一位美院附中學生,當時似乎并未正式劃為右派,事后臥軌自殺了,擱現(xiàn)在,年歲即如考前班的孩子。
“文革”中,我輩小子即聽聞以上四才子的畫名。汪志杰,長期無業(yè),落拓不羈,幾度出入派出所,放出后,游蕩借錢度日。“文革”后曾在上海華師大繪畫系教書。上世紀六十年代,據(jù)稱他作畫格外計較畫布的品質,畫成若干,即叫輛三輪車堆著畫幅,去找略年長的俞云階先生品賞批評——俞先生是徐悲鴻高足,又曾師從馬克西莫夫,也是右派,他的著名弟子,便是上海美專的夏葆元、魏景山、陳逸飛。“文革”后俞先生一案獲平反,單位查了檔案,并無正式記錄,是被當作右派,受辱二十多年。
蔡亮,成名甚早,以革命主題畫面世,我幼年見他兩件油畫印刷品,就想將來我也要這般耍弄:一件是畫毛澤東與紅軍少年,一件是畫延安人舉火游行。“文革”中,我結識了蔡亮的父親蔡上國,時相往還,老先生是留英歸來的民國教授,也擅油畫,家住上海枕流公寓,壁爐上方掛著蔡亮為他外婆畫的肖像,蕭然沉靜,與他的革命畫完全不同。后來我就讀美院時曾在西安拜見蔡亮老師,是個藹然可親的中年人,嘻嘻哈哈,見面就熟。八十年代蔡先生移往浙江美院教書,九十年代初,得病走了。
四位才子中,日后我所相熟的便是乃正老師。1972年,“文革”的首次美展,幾位右派均獲起用:軍中的何孔德,西北的蔡亮,青海的朱乃正。朱乃正的大幅水粉“新門巴”(門巴,即藏語“醫(yī)生”之意)一時傳為美談,業(yè)余畫人說起,交口稱譽,說是雪地與逆光的色彩如何響亮,我當年十九歲,人在農村,尚無資格上京觀看,聽得干著急,因我總不會畫色彩與外光。聽陳逸飛說他認識乃正師,我心中羨慕,1978年入學了,同班孫景波也說與乃正相熟,我便想總能見到這位逆光大師。忽一日,有同學飛奔來報,說是朱乃正來了,正在我的宿舍。
那時的學生宿舍,窄小簡陋,四架上下鋪床位,只見乃正師靠坐在下鋪床沿,抽著煙,與景波說話,句句是喉嚨深處的低音,像在嘟囔。我叫聲老師,伸手去握,他就慢悠悠煙遞過來,改說滬語,談起我此前一幅西藏主題的畫,說:“你學蘇里柯夫,眼界蠻好。列賓畫出俄羅斯性格,蘇里柯夫,那是畫俄羅斯精魂了。”說到“俄羅斯精魂”,他臉色一正,又改普通話了。其時美院沒有招待所,是夜乃正師就在我的鋪位過夜,我去借宿隔壁同學的上鋪。翌日與他同去食堂早飯,路中,乃正師忽然嘟囔道:丹青啊,你知道嗎,這是我出去后頭一次進美院呢。
也在同年,或稍后,美院其他幾位右派——老者如江豐、馮法祀,中年如朱乃正、袁運生、張世椿——陸續(xù)回來了,或官復原職,或重做教師,而乃正師那句話,我總不忘:二十年不肯進美院,那是一個青年的屈辱與自尊啊。
下一年,乃正師調回美院,又一年,我畢業(yè)留校。某日在U字樓北廊看見乃正師,他招手要我過去,遞我一份簇新而陳舊的畢業(yè)證,連說“你看看,你看看。”那證書嵌著一位小男孩正面昂臉的黑白照,正是學生時代的朱乃正——原來1957年的懲罰包括扣留畢業(yè)證。那天,美院教務處落實政策,剛剛發(fā)還乃正師。1953年,乃正上學,我才出生,待我1980年拿到畢業(yè)證書,時二十七歲,而1981年乃正師得到這張紙片,已屆四十五歲了。
當年與乃正師大致平輩的美院老師如詹建俊、靳尚誼、杜健、聞立鵬等,五十年代留校及今,一輩子待在單位,雖也歷經(jīng)政治風雨,望之仍是學院中人。乃正與運生則是當年復出畫壇的英雄,畢竟外放二十余年,眉目滄桑,另有股江湖氣,放達而隨性,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在“社會”混得久了,我因是知青,總覺熟悉,與之初交,便即放肆而談。乃正師話不多,永遠端著煙,緩緩吐納,時或轉臉與我說一兩句,便轉用滬語,嘿嘿一笑,仿佛有甚心照不宣的意思,現(xiàn)在想來,其實是因厄運盡去,回了美院,心情寬舒多了,又正當人人對家國冀望的八十年代初。
其時美院窄小,住房緊缺,院子西北角近食堂處有一溜原屬雕塑系的破爛平房,東西兩頭小間,一時辟為乃正與運生的宿舍,接來家眷,生火做飯。世椿、小昌,同班景波,還有我,常會午飯間捧著天天吃厭的白菜饅頭,徑去朱家或袁家,筷子伸到才剛端上的家居菜碗里——乃正師飲酒,每餐一小盅,如我見慣的江南善飲之人,坐穩(wěn)了,略有歉意似地,緩緩舉杯,微有笑意,漸入輕微的陶然。那時翻譯小說解禁了,我不知讀了哪篇,飯桌上瞎講,乃正師停了杯,入神地聽,之后說些別的事,已過午時,乃正留我們,眼角淚汪汪地,兀自鄭重說起話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微醺了。
美院自吳作人先生之下,畫油畫的先生,乃正師的字要算最好,有書卷氣,日后圈子內外別有名氣。我見乃正師酒后鋪紙,落筆前,總要沉吟良久。我畫畫寫字性子急,犯傻動問,他說,先來大概看看篇幅和字數(shù),我說怎算得出啊,他就那樣地嘿然一笑,說:“不是算……我在青海時,半斤酒下去,寫,寫到最后紙腳,正好!”乃正師聊起畫,也不兀談,有句話我至今記得,也至今做不到。他說,你有時畫得不對了,要再看看對象——“是吧,再看一看。”
這樣的日子不長,我去了紐約,走前給乃正師畫了一幅很小很小的肖像。未久,運生也去了。初到數(shù)年,我與景波書信不斷,有次他竟寫了長詩來,并附有折疊再三的四尺宣紙,打開,原來乃正師用毛筆抄正了這首詩,通篇俊逸,果然寫到紙腳,正好,此后我掛在房中好幾年。是在1987年吧,乃正師出任副院長,短期到訪紐約,因念及會見幾位海外美院老學生,他居然事先給每人寫了字幅,裱好了,算是晚生迎送與便飯的酬謝,未及面見的,也留下字幅,托我轉交。我們又對坐抽煙了,那年乃正師五十開外,說話也仍是平然,不打官腔,也不是學院腔:“丹青啊,我現(xiàn)在每天早晨一杯牛奶,兩只水煮蛋,然后騎車上班。煙呢,你看,抽到這里,我就扔了。”說時,他就掐著燒到濾嘴尚余小半寸的位置,我隨即學了乃正師,至今抽到那一截。
1995年乃正師六十歲,在美院南樓陳列館有個展,我頭一次見到了他的風景畫,十九巴掌大小,實在是好極了,初到荒原時的幾幅,簡直迷人。畫展中又有他就學期間的素描,一件畫農民,一件畫維納斯石膏像,好到使我驚異。學院那路磨鉛筆的長作業(yè),再畫得周正,我都厭煩,惟乃正師這兩幅,優(yōu)雅而性感,竟有文人氣。今時千百幅學院典范式的石膏素描不過是一本正經(jīng)的愚蠢,渾不知乃正師那樣弄法,才叫做“畫”。今夏,乃正師臨走前一個月,我在尹朝陽室中意外見到一件圓形的小畫,比巴掌還小,臨摹倫勃朗夫人像,靈動灑脫之至,如徐悲鴻吳作人那代氣息,一問,竟是乃正師五十年代所作,出現(xiàn)在哪家拍賣行,尹朝陽有眼,買了下來——六十年前人稱“才子”者,洵非虛語,現(xiàn)時大學本科佼佼者落筆,哪夢見這等教養(yǎng)。
昔我兩度入藏,相加不過一年,艱苦與青春交并,終是難忘;青海自古流放地,遷想乃正師蹉跎二十年,是怎樣的歲月與故事呢,我不得知,而乃正師于自己的往事,不訴苦,也不曾夸示;輾轉聽他青海舊友說起,雖是什么右派,但遠來北京的書生,當?shù)赜谀苏故钦湎У摹⒅赜玫摹T鯓拥叵Ф茫乙膊坏弥苏龓熋空f起青海,神色為之一靜,并不多話,可見藏有深沉的記憶。看他來京后與圈外雜人從容笑談,慨然酬酢——少不了酒后寫字吧——便是我所謂的江湖氣,學院內,頗少見的。五十年代的流放者,多少人萎謝湮滅,乃正師獨有才情,兼以歷練,老來為人所敬,那天有逾千人到場與他告別,朋友多,學生也多。
關于四才子獲罪與流放的究竟,因是聽說,或不確然,若有誤,還請知情的長輩給予糾正。但年紀輕輕的才子當年遭遇這等懲罰,是真實的。美院上輩的舊事,如今少有人提起了。我跟隨眾人在靈堂給乃正師鞠躬畢,回來路上想想,寫出以上零星的記憶。
2013年8月7日寫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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