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空就讀村上春樹和凱恩斯
近日,“負建筑”理論的提出者、日本新生代建筑明星隈研吾現身上海外灘三號,參加“超空間”藝術聯展開幕式。在接受本報專訪時,隈研吾直率地說:“諸如央視大樓、國家大劇院這類造型夸張的建筑,只會在誕生之初給人以感官刺激,但隨著時間流逝,人們會對它們失去興趣,厭倦甚至開始討厭它們。”
將空氣灌入“磚”中,這是日本建筑師隈研吾最新的裝置藝術作品。今年6 月4 日起, 由日本最大建材企業(yè)驪住集團贊助舉辦的“超空間INBETWEEN” 藝術聯展在外灘三號開幕。其中,受到最多關注的展品就是隈研吾的“空氣磚”。
乍看之下,隈研吾用透明的材料將空氣包裹起來,構成一個個“小細胞”,然后將小細胞堆積排列,構成大小不一的人體器官。這個作品的神奇之處在于,它采用的透明材料并非白色不可降解的塑料,而是一種名為ETFE 膜的全新材料,這種材料的質量只有同等大小玻璃的1%, 韌性極好。早在2008 年北京奧運會的時候,ETFE 就開始被運用到建筑實踐中,水立方的立面就是采用這種材料。然而,這種材料目前所有的運用都是大塊面的,從來沒有把它切割成如此小的一塊塊加以運用。將ETFR 材料分割成“細胞”,制成“空氣磚”,這是隈研吾首次嘗試。
“我一直在找尋21 世紀建筑的基本驅動力,在19 世紀是石頭和木材,20世紀是混凝土,21 世紀會是什么呢?我認為是新的材料,也可能是老的材料的新用法。”隈研吾說。
開幕式前一天,記者見到了這位稍顯另類的日本建筑師,身材挺拔,濃眉大眼,與日本建筑師大都中規(guī)中矩的穿著不同,隈研吾顯得不修邊幅,上身著休閑西裝,下身穿帶著十多個補丁的灰色牛仔褲,顯得精神又富有朝氣。他在接受專訪時表示,自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幾十年工作中幾乎沒有請過一天假,在偶爾空閑的時候他喜歡閱讀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小說。“他的小說給我啟示,看似平凡的世界,其實隱藏著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微妙世界。我覺得建筑也應該給人這樣的感覺。”
一個好的建筑師,應該也是一個植物學家
與鼎鼎大名的日本建筑大師安藤忠雄不同,隈研吾在建筑材料的選擇上,喜歡采用各種各樣不同的天然素材。對于前者擁有“清水混凝土詩人”的頭銜,隈研吾評價說:“建筑當然不能僅局限于混凝土,我感覺這種材料有點冷,給人不舒服的感覺。”
隈研吾在中國最為人所熟知的建筑是位于長城腳下的“竹屋”。這個作品是2003 年“長城下的公社”中12 件亞洲頂尖建筑師設計的作品之一。
這12 棟建筑中,最討人喜歡、最少爭議的,大概就是隈研吾的“竹屋”。從屋外到屋里,甚至推拉的門窗和衛(wèi)生間的臉盆,都盡可能使用竹子。竹屋的外部,由大片的竹墻圍合。在門窗位置還設計了可推拉的竹墻。拉上竹門,陽光透過竹墻的空隙灑進屋內。內部空間也用一些竹墻和竹柱來分割、聯絡或裝點。最讓人心動的,要算是那個浮在水上的竹茶室。
中國同行評論說:如果一個古代中國文人或僧侶穿過時空隧道來到這片山谷,他一定會避開那幾棟工業(yè)氣息濃厚的建筑,走進隈研吾的竹屋,徑直下到竹茶室,那正是焚香、冥想、靜坐和對弈的絕佳空間,是面對長城和大山“相看兩不厭”的處所。
隈研吾回憶說,當他被邀請接手這個項目時,就在想有哪一種材料是被中國和日本文化普遍認知的,他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材料,就是竹子。
當初,隈研吾碰到的困難,是竹材料一直很少用來作為建筑的主梁,更多的是運用于表面裝飾。“但竹子在作為其原生態(tài)的時候,給人一種很強的柱子感覺,怎么把竹子作為結構的重要部分來使用,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
“大家都覺得竹子是一個很容易裂的材料,但是我請教了一些有經驗的植物學家,他們告訴我,竹子在成長到某一個時間段砍伐,以及砍伐后經過加熱工藝,都能使它變得堅固。”最終,隈研吾通過自主研發(fā)的竹子加固技術,建造出這一長城腳下的“竹子奇觀”。
隈研吾從小對純自然的材料有一種莫名的好感。“我出生在大阪,家里的房子也是土木結構。用土和石頭堆成的墻壁,高高的木頭房梁和竹子是我兒時記憶中最熟悉的部分。”對純自然材料的這種眷戀一直影響了他很多年。他還透露說,他的祖父是一位醫(yī)生,平日的愛好就是在院子里種植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正是小時候跟花草打交道多了,他具備了些許植物學知識。“在現代,一個好的建筑師,應該也是一個植物學家。”長城下的這所房屋大半使用中國竹子建造而成,與自然環(huán)境水乳交融,而2007 年竣工的三得利美術館則對隈研吾提出不同的挑戰(zhàn)。
“繁華地段的建筑通常傾向于陰郁暗淡。但是,我想建造一棟暖色調的能感到一種人性意味的建筑。”為了實現這個理想,隈研吾跑遍了整個日本,發(fā)現一種日本特有的植物——日本紫花泡桐,這也是一種非常適合運用于建筑的木料,而且在日本大都市街頭巷尾都能找到。“我想找回一種人的元素,即便這是一座都市中的建筑。”
負建筑是21 世紀的潮流
當記者問及對張狂的庫哈斯以及充滿奇思妙想的扎哈·哈迪德、保羅·安德魯的看法時,隈研吾毫不掩飾地批評說:“央視大樓這類建筑給人視覺上的刺激,是很容易讓人厭倦的。”
在他看來,庫哈斯等人給中國帶來的是典型的西式作品,這些建筑強調的是建筑與空間的對立。“那是20 世紀流行的概念了。在21 世紀,應該進入‘負建筑時代’,建筑應該在環(huán)境中消失。”隈研吾也曾接受過典型的西式教育。 1979 年獲東京大學建筑學碩士學位后,他趕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進修,于1986 年返回日本,那正是建筑師爆發(fā)的年代。
那個時期,隈研吾也設計了一系列造型奇異的建筑,例如“M2”,一根古希臘式的巨大柱子聳立中央,儼然一派古典建筑廢墟的風格。那是上世紀8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尚未破滅的亢奮期,到處都在追求新奇特異的建筑。但當泡沫經濟分崩離析時,隈研吾也遭到攻擊,“M2”成為殯葬廠,他自此被“逐出”東京建筑圈12 年。
1992 年,他被迫移居日本偏僻的小城鎮(zhèn),接手一些預算很緊的小項目。而正是在與日本木匠以及美麗的自然合作的12 年時間里,“負建筑”理論應運而生。隈研吾在2008 年出版的《負建筑》一書中寫道:“在我小時候,三愛夢幻中心是我心中一個謎。我總是覺得很奇怪:在銀座四目丁這樣鬧市‘中心’的一隅為什么會有小得如此可憐的茶館。地處鬧市,這個茶館顯得如此不協調,如此簡陋。按照孩子的思維方式,盡我的力所能及,我曾經想過無數個答案,我想那個茶館可能是一扇通向后面主建筑的大門,為此,我進行了實地探查,結果這個答案也被否定了。夢幻中心是一個獨立的建筑,跟哪兒都不連著,它就那樣煢煢孑立。”
隈研吾在設計竹屋時,考慮到的大前提,是絕不為北京城添加一棟“煢煢孑立”的建筑。在設計之初,他曾抽出一天時間漫步長城。他發(fā)現原來萬里長城并不是筆直的,而是順沿著地形蜿蜒不斷。于是,他構想出竹屋的外形,那也是一棟又細又長的建筑,與綿綿不斷的長城相呼應。由于當初分到的是一塊坡地,隈研吾沒有采用通常的填平方式,而是讓建筑去適應這個地形,與自然融合在一起。
此后,隈研吾又接手了“北京新三里屯改造項目”以及豪華酒店“瑜舍”,在這兩棟建筑中,他采用了大量的木材。“北京人喜歡木頭,你看看紫禁城,那些木石結構的房子一直屹立了幾百年,我同樣希望三里屯能保留這些有中國傳統特色的東西。”
隈研吾“讓建筑消失”的理論大張旗鼓地被國際建筑界接納討論,是在2000 年6 月的威尼斯雙年展上。意大利建筑師馬西米里亞諾·福克薩斯確定此次雙年展主題:從美學到倫理。福克薩斯提出這樣的忠告:“建筑師必須具有社會意識,如果建筑只是沉溺于形式的把戲(他稱之為‘美學’),這樣的建筑寧可不要!如果公共建筑是對稅金的浪費,那么它終究將被社會所摒棄。”
那屆雙年展上,日本建筑師妹島和世、西澤立衛(wèi)把日本館布置得無處不洋溢著少女可愛的感性。他們傳達出來的信息簡單明了:社會意識究竟是什么東西?太難了,搞不明白。另一位日本建筑師磯琦新則邀請了幾位印度著名的瑜伽大師在雙年展上進行不可思議的表演,對此,人們的反應只能是目瞪口呆。
隈研吾以個人名義參加雙年展,只展出了一個用實木制作的小小的木盒結構建筑模型。“我沒有借助少女或瑜伽大師的身影把問題遮蓋過去。我只想告訴人們,做一個心系社會的建筑師,并沒有那么難。”
B=《外灘畫報》
K= 隈研吾(Kengo Kuma)
B:你曾在接受CNN 采訪時說:“對建筑師來說,完美是必須的。”在30 多年的建筑生涯里,聽說你沒有請過一天的假。除了建筑,你有沒有自己的愛好呢?
K :我十分喜歡建筑行業(yè),它讓我去到很多地方,與很多人成為朋友,我的確從未請過一天假,但我并不覺得很累。我忙里偷閑的時候喜歡看一些日本小說,比如村上春樹的作品,有時候也會去研究一下凱恩斯的經濟學理論。
B :村上春樹是中國人十分喜愛的日本作家。你最喜歡他的什么作品?他的作品對你的建筑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K :我最喜歡他的作品是《奇鳥行狀錄》。在村上春樹的作品里,表現著這樣一個寓意:看似平凡的世界,其實隱藏著不為人所知的微妙世界。我的作品也力爭做到這樣的感覺,從外面看是一種感覺,但進入之后,人們又會感覺是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這種感覺會很奇妙。
B :村上春樹的作品描寫的大多是虛幻的和超現實的故事,但是建筑是實體的,如何營造出那種“超越現實”的感覺?
K :超越時空的建筑,比如從現代回到古代,都可以在建筑里,有時候只需通過精心的建筑材料選擇,就能達到那樣的效果。
B :能否拿你的作品舉個例子?
K :就拿竹屋來說吧。這就是一個現代與古典結合的建筑。它的大部分用竹子和茅草構成,但是在竹屋的走道里,我選用的是一些灰黑色的石頭,其實這個靈感來源于我在故宮參觀時看到的瓦片,所以我找那些相符合的石頭,營造古樸的感覺。
B :我知道你在設計北京三里屯改建項目前,特意去參觀了北京的四合院和胡同,從而達到建筑與周圍環(huán)境融合的感覺。那么,如果上海業(yè)主請你建一棟建筑,你會去考察哪些地方?又會想建哪一類建筑?
K :我發(fā)現上海和北京很大的不同是馬路。北京的馬路要么就是很窄的胡同,要么就是非常寬闊的馬路,而上海的馬路寬度適中,讓人感覺很舒服。但是,穿行在上海市中心的馬路上,我發(fā)現那種跟馬路相容的“中庸型”建筑并不多,基本都是高樓大廈。我認為,我們現在身處的建筑(外灘三號),就很適合在上海多出現一些。
B :你知道嗎,只要從你現在坐的位子朝窗外看,你就可以看見目前上海最高的建筑—環(huán)球金融中心。它的開發(fā)商和業(yè)主是日本森大廈株式會社的森埝(Minoru Mori)。前幾天,他在上海接受訪問時說:“我不認為高度是一個問題。事實上,大樓肯定是越高越好,除了向上,還是向上。因為必須有足夠的空間留給草地、樹木和流水。”
K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發(fā)現上海的塔樓已經夠多了。在20 世紀,大都市正在形成,那個時候為了代表大都市形象,需要建一些摩天大樓。但到了21 世紀,高樓多了,城市越來越多,我們不再需要它們,而是需要那些能體現“環(huán)境美”的建筑。
B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所有的建筑都融入環(huán)境,城市會不會因此缺少興奮點?
人們對建筑的關注是否也會隨之減弱?
K :在我看來,建筑不是為了鮮艷,而是營造一種和諧、舒服的感覺。央視大樓、國家大劇院這類建筑在誕生的時候或許會給人感官的刺激,大家都紛紛議論它們,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會對它們失去興趣,厭倦甚至開始討厭它們。
B:在你小時候,丹下健三設計的東京體育館讓你萌發(fā)從事建筑的夢想。那么,請你預測一下,雅克·赫爾佐格設計的“鳥巢”在中國會不會有同樣的影響力,讓中國年輕人投身建筑業(yè)?你給他們什么建議?
K :當然會的。孩子雖然小,但看到那些新穎的建筑,會受到非常大的沖擊和影響。如今我在東京大學教授建筑學,我也有一些中國學生,我覺得他們很認真,甚至比日本學生更努力。我給年輕一代提出的建議是,希望他們不僅僅對建筑有興趣,更應該對社會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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