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益瑤作品《放曠山水情》(局部)
傅益瑤畫在瓷器上的山水小品
1963年傅抱石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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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大師傅抱石之女傅益瑤近期來到上海,在朵云軒舉辦了個人畫展。展出的作品中,有“傅家山水”,有日本民間祭,還有在瓷器上畫的山水人物小品。其中幾幅民間祭的作品,光人物就有上百,既有細(xì)膩的描摹又有幽遠(yuǎn)的意境,足可見傅益瑤的功力。將其畫展作為110年老字號朵云軒的紀(jì)念活動之一,可見朵云軒對她的看重。
傅抱石幾個兒女里面,大姐得寵,二姐恃寵,傅益瑤爭寵,妹妹拒寵。傅益瑤一直很愛表現(xiàn),也比較外向。她總是說,“畫得出就做大畫家,畫不出就做大小姐”。她從小習(xí)古文,也吃過苦,畫得很用功,但她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職業(yè)畫家。除了畫畫,她還給人家畫和服,做的事情很多。
早報記者 馬俊
傅益瑤和這個年紀(jì)的日本女性,光從穿著打扮上看沒什么差別,是那種精心修飾過的隨意。一旦開始說話,就不安分起來。表情豐富,有感染力,語速偏快,思路卻跳躍。她能用兩個小時文不加點地回憶幾十年流水賬,也能就畫畫時某個一秒鐘的節(jié)點講述半天。談到高興了就甩掉鞋子,蹲在地上表演插隊時怎么薅玉米。但隨即,又安靜禮貌地坐回沙發(fā)上。亦靜亦動的傅益瑤,行為舉止間可見日本風(fēng)習(xí),而骨子里透露出的卻還是中國文人式的放達(dá)。她畢竟是傅抱石的女兒,中國文化和家學(xué)的血脈,才是基因的底色。
在很早的時候,郭沫若、吳作人就稱贊傅益瑤,說她“山水逼似乃翁”。除了傅抱石先生的各路弟子,傅家山水,她也是傳人。多少人夜秉燭火,對著傅抱石的作品苦苦琢磨,這里線條如何,那里著墨如何。到了傅益瑤那里,就只是父親那天選了什么筆,用了幾分力,叫兄妹們磨墨時要的是濃是淡,僅此而已。
生為傅抱石的女兒,繪畫技法從不深奧玄妙,它只是墨香縈繞的日常生活,是掛出一張畫來父親三言兩語的點評,是父親畫到一半出門時,爬上書案隨意臨摹、信手涂鴉。更要緊的是,傅益瑤說起自己家里有個規(guī)矩,“上桌雅,下桌俗”。飯桌上只談藝術(shù)文化,父母私下商量柴米油鹽。當(dāng)著一群兒女的面,傅抱石從來都是君子不言阿堵物。有這樣一位父親,難怪傅益瑤兄妹多人都是陽春白雪,悉數(shù)在書畫領(lǐng)域中鉆研幾十年。父親為他們解脫了瑣碎生活套上的枷鎖,劃出庸俗和高雅,讓他們沿著階梯走上云端。
◎ 人物訪談
早報:提到您,別人總說是傅抱石的女兒,好像您一切都有賴于父親。會介意嗎?
傅益瑤:當(dāng)然不介意,相反很高興有這樣的父親。父親教了我們很多。從小我就看家里人畫畫,我的臥室就是父親的藏書室,每天都在這個氛圍里。到后面看得都煩了,因為我那時候喜歡的是西洋畫,那些畫里的人那么好看。我喜歡表演,一門心思想要當(dāng)演員。但是父親不同意。在這樣的家里,再怎么不喜歡,也總會畫一點的。小時候畫了畫,紙張還是濕的,就拿出來掛在墻上,讓爸爸和兄長們看。
父親內(nèi)心喜歡的人和事,都會在家里跟我們談。今天出去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題,看了什么戲。所以田漢、老舍、魯迅,這些人我們還沒見過,印象里面就都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我們都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姐妹里面,大姐得寵,二姐恃寵,我爭寵,妹妹拒寵。我一直很愛表現(xiàn),也比較外向。我總是說,“畫得出就做大畫家,畫不出就做大小姐”。
早報:父親對你們最大的影響在哪里?是繪畫嗎?
傅益瑤:父親常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yuǎn)。他不允許我們寫那種言辭空洞八股的“報屁股文章”。在我讀了中文系之后,還一再叮囑我,不允許我做卡片。以前學(xué)習(xí)文科的人,都喜歡做小卡片。讀來的句子啊典故啊,摘錄在卡片上。大家還相互炫耀,我的叔本華卡片有一抽屜了之類的。父親不許我做卡,說自己記得多少就能用多少,熟記于心的才是自己的。有點像“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道理。父親認(rèn)為“文人畫”,重點不是畫,而是文。文就是底蘊,花落水面,自成文章。因此,從小就要求我們學(xué)古文。我不想學(xué),他就開玩笑說我是五柳先生不求甚解。沒想到后來,我卻喜歡上了文史哲,黑格爾、康德、《文心雕龍》,很深澀抽象的文字,看一遍就能理解。結(jié)果讀了中文系的古典文學(xué)專業(yè)。
早報:您在日本就讀的武藏野大學(xué)也是您父親留學(xué)時候的學(xué)校。這對您在日本的發(fā)展是不是也有幫助?
傅益瑤:會有幫助,但始終都要靠自己。剛到日本的時候,住的地方很小。不習(xí)慣榻榻米,不能長坐又不能長跪。就像中國中古時代以前的書畫家那樣的坐姿。沒有大的書案,只有一方小桌,也就沒法畫草稿。這讓我想起父親說起過,蓋叫天腿傷了之后,所有的戲在自己腦子里過一遍,覺得不好的地方自己就了然于心了。我也是,要畫的東西,構(gòu)圖都在腦子里反復(fù)琢磨。雖然我說“畫不成就做大小姐”,但實際上還是能吃苦也吃過苦的。
“不知饑饉不能成人”,這是父親常對我們說的。父親去世之后,我插隊在睢寧。初春時分光腳下河,碎冰碴都劃破了小腿上的皮膚。但身體雖然很疼痛,卻又有種升華的感悟。如同苦修的僧侶,自我鞭笞的教徒。我覺得那以后,就知道怎樣超越身體的困難。
在日本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為寺廟畫障壁畫。在日本,這叫做“奉納”。能為寺廟“奉納”,對于畫家來說其實是一種很高的禮遇。我給日本很多寺廟畫過障壁畫,所以逐漸在這個領(lǐng)域里成了寺廟優(yōu)先考慮的人選。最難得的機遇,是天臺宗在日本的祖庭一千四百年慶典,邀請我畫障壁畫。
日本人做事情,先有切腹之誓,再有下筆之愿。這么多年,我也受到很大的影響。這個畫花費了我很多的心血。題目是“佛教東漸”,十二米長三米高。接下這個任務(wù)后,我先從印度到中國,再到日本,各地游歷采風(fēng),構(gòu)思之后回去動筆。人物眾多,場景復(fù)雜,都是佛教經(jīng)典中的高僧和著名的典故。
我畫得很用功,就比如鑒真和尚東渡到達(dá)日本之后,他嘴角的那根線條,既要下垂又要上揚,以表達(dá)其屢次航海之苦和到達(dá)彼岸之喜。畫水墨的人都有個說法,“美女不成畫鐘馗,鐘馗不成畫石頭”。一幅畫,落筆有差池,都還是能隨機應(yīng)變補救的。但這障壁畫就不能這樣了。筆懸了十個小時,始終都不敢落下。
早報:您也畫日本畫,能不能比較一下日本畫和中國水墨畫的特點?日本的書法和水墨畫曾經(jīng)很興盛,現(xiàn)在狀況如何?
傅益瑤:我到日本之后的老師是平山郁夫,被稱為國寶級的日本畫畫家。日本畫和韓國畫一樣,都是很精致的東西。它的市場曾經(jīng)十分興旺。我老師的作品,很小一幅,3700萬日元。日本畫畫家,只要成名成家,都有人炒作,被稱為是“掛在墻上的不動產(chǎn)”。日本畫用的是很貴重的礦物顏料,后來很多畫家用非常昂貴的材料往畫上涂。日本畫又講究只準(zhǔn)用日本紙,紙張很薄,承受不了顏料的分量,有些畫家就一層一層托裱。到后面裱了十幾層,畫都變得很厚很沉。
其實日本畫從二戰(zhàn)后,就越發(fā)變得工藝化了。線條細(xì)致和色彩精確,陰晴雨霧,都能看到。但和水墨畫相比,匠氣,格調(diào)氣韻上就差很遠(yuǎn)。中國山水畫,筆墨里就有四時陰晴,天地冷暖。
戰(zhàn)后的日本,水墨畫幾乎沒什么人畫了。書法界也有一些很不好的現(xiàn)象。日本書法流派是代代傳承,老師只教學(xué)生練自己的字體。不像中國人學(xué)書法,肯定都從歷代名家名帖開始。而且,日本人在細(xì)節(jié)處做得實在太精到了。他們制作出來的毛筆,通過筆鋒中不同類的毛的排列組合,能讓寫出來的字自然就是某個流派的字體。這么看來,細(xì)節(jié)處做得太巧也不是什么好事。
早報:國內(nèi)這些年對于水墨的反思也很多。您對于水墨畫未來的方向有什么想法?您的作品現(xiàn)在通過什么方式進(jìn)入市場?
傅益瑤:誰說水墨畫不好,真就像是挖了我的祖墳一樣。這個時代太需要水墨畫了。你看很多年輕人,每天對著電腦,思維方式是線性的片段式的。他們體會不到痛感,分不清虛擬和真實。所以殺人啊自殺啊,發(fā)生了很多極端的事件。他們真的需要有水墨畫這樣的東西,帶領(lǐng)他們進(jìn)入一個精神世界。水墨是禪境,是生命力集中到某種高度才能流淌浸染出來的。
我的作品沒有畫廊和藝術(shù)機構(gòu)代理,也沒有進(jìn)入市場。我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職業(yè)畫家。除了畫畫,我還給人家畫和服,總之做的事情很多。我是散漫的人,外向,興趣也多。以前看父親在墻上有張紙,列著近期的工作計劃。時間期限到了之后去看,全都打了勾。我也是逼著自己去完成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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