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非有意欺蒙,我從未擁有大羽師的照片,但今天補述點滴回憶,其真實無異當年的照片。有人在研究吳大羽,但資料難覓,遍體彈洞太多,血肉模糊,難于解剖辨認了。垂垂老矣的學(xué)生,我竭力挖盡記憶深層的余留,呈奉有心人。
岳 飛
吳大羽在杭州藝專陳列館展出多幅油畫,其中最大的一幅“岳飛”,當年的老學(xué)生都見過,惜無照片留世。有人論及此畫時稱之謂“凱旋”,這是誤讀。畫面表現(xiàn)百姓阻攔岳飛的坐騎,馬上的岳飛低頭沉思了。我細讀標題:“相公去,吾儕無 × × 矣”,那 × × 二字我沒記住,意思是生靈涂炭矣,懇求岳將軍不要撤軍回朝,應(yīng)乘勝抗擊金兵,保衛(wèi)一方。老百姓不了解以秦檜為首的投降派左右皇上,下圣旨召回岳飛,岳飛的悲憤遠甚于百姓的恐懼,畫面顯然絕非“凱旋”,即使用“班師”作題也不夠貼切,所以作者才突出題意焦點。
我不知此畫創(chuàng)作年月,但肯定是抗戰(zhàn)前夕。后來我想,在廣大人民痛恨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敢怒不敢言的社會氣氛中,吳大羽作“岳飛”是否與民共鳴?
當我第一次在盧浮宮見到特拉克洛亞的“十字軍占領(lǐng)君士坦丁堡”時,忽有似曾相識之感,立即回憶到大羽師的“岳飛”,大羽師受塞尚影響甚深,特拉克洛亞同樣影響過他的早期創(chuàng)作。
焚 書
我們崇拜吳大羽早期的作品,無論形和色,畫面凸現(xiàn)激情強烈、勇猛、動蕩……都屬視覺方面的感受,而其間仍隱現(xiàn)著特拉克洛亞和塞尚們的身影,西方的現(xiàn)代審美觀照耀著這位才情橫溢的中國年輕畫家。
我進一步了解大羽師,是在國破家亡,民族生死關(guān)頭的抗戰(zhàn)期間,雖身教不多,他的一批披肝瀝膽,吐露心聲的通信令我驚訝,吳大羽遠遠不止于一位杰出的畫家。這猶如我讀了梵高的書信集后徹悟狂熱的“瘋子畫家”內(nèi)心之溫良深情。不斷思索,經(jīng)常“手把陶卷”的吳大羽醉心于思考,而非局限于彩繪。他不談畫技,談藝、談生死、談性情、談素質(zhì)、談書法,著眼點由西方的形式轉(zhuǎn)向東方的韻律。我求教的現(xiàn)代派畫家其實是一位哲人智者。從手藝進入心靈的苦難過客,我曾以莊子比喻我?guī)煛H缣旒僖阅辏疑钚潘麑⑹俏」沤裰型飧邔哟挝幕莫毺貏?chuàng)造者。中國的文人闖入水墨畫,出現(xiàn)了極少數(shù)品位極高的文人畫家,而高水平的文人都未觸及西方的油畫領(lǐng)域。西方的油畫群體中,具有高文化素質(zhì)者亦甚難得。畫人們想揚棄“畫工”“畫匠”“畫師”這些頭銜,真正能出匠而入藝太難,少見。吳大羽是這崎嶇道上的先行者,探索者,他的悟性高超與感受之深刻實屬稀有。時勢造英雄,時勢亦毀英雄,魯迅語: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他給我的信共約七八封,每封都是四五頁的長篇,是珍貴的教學(xué)筆記、談藝錄。其情思如淙淙流水,不見始迄;語言詩化,宜于誦讀;書法秀而拙,追求“勢象”(吳大羽詞)之美。信都是用毛筆寫在雪白的大信箋上,像今天的復(fù)印用紙,所以每封信是厚厚一疊,裝入大大的白色厚紙信封,信封上的文字排列是一幅幅講究的構(gòu)圖,真乃一件沉甸甸的文物。這摞文物我從四川一直帶到巴黎,又從巴黎帶到了北京。
“*”中,我被批為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的放毒者,抄了家。又審訊我的師承和社會關(guān)系。第一次抄畫,我怕第二次抄家可能抄查到書信,其時我與大羽師已無聯(lián)系,估計他處境也很糟,雪上加霜,怕連累他,便下決心銷毀了他給我的——留給社會和后世的血書。豈止血書,我感到焚毀了今日新版“人間詞話”與“文心雕龍”。現(xiàn)今讀者能見到的,只是我背誦的片言片語及他兒女崇力等保留的信稿與寫成而未發(fā)出的幸存件,這些幸存殘稿乃被抄走后又終于被退回的人間孤本。
解 聘
威望最高,執(zhí)杭州藝專油畫教學(xué)旗幟的吳大羽被解聘,我們學(xué)生無法相信。當我們學(xué)校遷至昆明上課時,大羽師亦在昆明,但他不到校授課。他未曾隨校到沅陵,我們想,是否他看到北平、杭州兩校合并后的混亂*而不愿回校了。其時林風眠已辭職離去,滕固繼任校長,我們幾個杭校的老學(xué)生向滕固請愿聘回國內(nèi)第一流的吳大羽教授,滕指著坐在一邊的常書鴻說,常先生就是我國第一流畫家。聘吳大羽之事他含含糊糊說要考慮,給我們留了希望。過一時期我們到大羽師寓處看他,談及滕固會來聘老師返校,老師搖頭:滕固在家睡大覺也不會來聘請,氣憤中老師對藝術(shù)教學(xué)仍情深意切,說賣光衣物來發(fā)展藝術(shù)亦心甘,他指指自己正穿著的一身整潔咖啡色西裝。我們曾誤解和猜測,以為高傲的吳大羽不愿陷入污濁的藝專。錯了,完全錯了,而是他被解聘了。誰解聘了他,我們不知背景,但滕固明確阻擋了吳大羽返校。我們心目中推崇的藝術(shù)虔誠信徒,似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苦行僧,誰知,他已成了失業(yè)的流浪者。他看過“詩意重于畫意”(吳大羽語)的大理后,默默地、悄悄地、艱難地回到上海舊居,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苦度春夏與秋冬,等待命運的作弄,一次次被聘,一次次解聘,他被多次解聘的真實情況,檔案文件猶在。而我們只念念于喂奶的母親,不知人間竟斷了母親的口糧。
異樣的會晤
我于1950年秋從巴黎返回北京,其時人人高唱“換了人間”。我參觀了土改,在文藝整風中挨批……這個新的人間令我依然迷惘,因與我們在巴黎時想投奔的新社會不是相同的圖像。我與吳大羽斷了聯(lián)系。大羽師曾在莊*同學(xué)的紀念冊上寫過:懷有同樣心愿的人無別離。今回到北京,離上海不遠,卻感到真別離了。
大約五六十年代間,我到紹興寫生,畫了一批抒寫故鄉(xiāng)情的油畫,歸途經(jīng)上海,特意停留幾天,主要是帶作品去拜訪久別的大羽師,聽聽他的意見并了解他的情況。感情的風箏斷線,不知彼此失落何處!我拉老同窗閔希文一同去吳師家,同在上海,希文總應(yīng)有機會見過羽師幾次的。
事先無電話,我和希文直闖老師家,大羽師顯得驚喜,但也不無意外之感。20年來舊師生,情誼固在,但也有點故人重逢時客客氣氣的禮貌,失去了當年言詞鋒利,情緒難控的激動氣氛。聊的時間較長,我出示自己的新作,他仔細看過后并無褒貶,只點點頭,話鋒便轉(zhuǎn)到蘇聯(lián)專家,其時蘇聯(lián)專家及其影響控制了中國油畫的方向,大羽師決不會在我的畫面上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專家的蛛絲馬跡,但我心里已別是一番滋味。
是午飯時候了,我建議請老師一同在附近飯館用餐,老師同意了。令我驚訝的是,老師吃得非常非常少,大家剛開始吃一會兒,老師就放下碗筷說吃飽了,我問希文,希文說老師身體的確不好。我結(jié)完賬,老師用我們宜興方言對我說:今天我這個主人做得真蹩腳。
出了飯館,將分手時,大羽師終于吐出了似乎已猶豫好久的問號:你是共產(chǎn)黨員了吧?我說:不是。
載《文匯報》2005年10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