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砥柱銘》
保利上拍的《砥柱銘》卷以4.36億元的驚人價格改寫了全球中國藝術品拍賣成交紀錄,事隔僅一月,《砥柱銘》卻陷入真?zhèn)螤幾h的漩渦。
鑒別一件古書畫是不是真跡,“時代氣息”是否相符最為重要。粗看《砥柱銘》,外貌上似乎有兩分黃庭堅書法的感覺,但細觀全卷所顯露出來的時代氣息,則與北宋黃庭堅書法真跡迥異,處處流露出“明清書法”的特征。明清之際,社會的審美情趣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對暮氣十足的館閣體書法十分厭惡,而氣韻生動的黃庭堅書法受到推崇,一時競相模仿黃體成為一種時尚,明代書法大家沈周、文征明、祝枝山,清代的鄭板橋等都是摹寫黃庭堅書法的高手。此時,各種臨本、摹本、拓本大量出現(xiàn),給后人鑒定黃庭堅書法帶來了不小的困難。筆者以為,保利拍賣的《砥柱銘》應是明清時的一件臨本,雖在運筆、點畫上與黃庭堅略有幾分相像,但全卷流露出臨摹者的書寫習慣,同真跡還是有很大距離。
點畫、運筆、結體、章法、神韻是鑒賞一件書法的五大要素。黃庭堅書法的特征是點畫力壯如鐵,運筆擒縱舒展,結體中緊外松,章法穿插有致,形成氣勢開張、縱橫跌宕的鮮明個人書風。
黃庭堅書法用筆從柳公權的楷書得到啟發(fā),中宮收緊,由中心向外作輻射狀,縱伸橫逸,如蕩槳、如撐舟,氣魄宏大,氣宇軒昂,個性特點十分顯著。鑒別他的書法就要注意是否有點畫運筆的“沉著痛快”和結體的“舒展大度”。
拍品《砥柱銘》通篇點畫鋒芒外露,方筆處理過多過濫,與黃庭堅真跡“方圓并用,棉里裹鐵”善于藏鋒的點畫處理大相徑庭。生猛有余,而含蓄不足,一味逞強,是其一大敗筆。此外,運筆缺少變化,平淡無奇,絲毫沒有黃體“一波三折,極盡頓挫”之妙筆。特別是在細筆游絲處過多“實筆”處理,同黃庭堅書法也是南轅北轍。《砥柱銘》最露馬腳的是全篇鮮見中鋒用筆,滿眼側(cè)筆,如“也、地、荒”等字末筆的上挑出鋒,與黃庭堅大字真跡的一貫寫法截然不同。總之,筆勢不見渾圓,結體有失拘謹,運筆缺少起伏,收放不夠自如,全然沒有黃體“奇崛造險,無平不陂”的精神。
我們比較一下可視為黃庭堅大字行書長卷的標準件《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贈張大同卷》,無不真力彌滿,生澀奇崛,章法得參次錯落之妙。反觀《砥柱銘》,點畫呆板,行筆圓熟,章法均勻,處處流露出明清時代造假者模仿的種種痕跡,功力尚不及真跡的十分之一,同北宋黃庭堅的真跡有天壤之別。
拍品《砥柱銘》最令人生疑的是它沒有明確的紀年,而黃庭堅的其他幾件大字長卷真跡多有具體的紀年,如《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建中靖國元年)、《贈張大同卷》(元符三年)等。從書風上看,拍品《砥柱銘》頗顯幼稚,似是早期作品,但題跋中又寫明是寫給楊明叔的,是黃庭堅晚年貶謫四川時期的一位好友,這就十分矛盾了。特別是題跋大段來自黃庭堅稍晚(1101年)寫給史子山的另一本《魏鄭公砥柱銘跋》,明顯有抄仿之嫌。
民國時,由于國家衰敗社會動蕩,導致大批中國古書畫精品紛紛外流。日本的有鄰館正是此時購進了不少中國古書畫,但除了《李白憶舊游詩》等有限的真跡極品外,不少卻都是贗品。近年,有鄰館陸續(xù)將真?zhèn)斡袪幾h的藏品《出師頌》和《砥柱銘》投放市場,卻始終攥著大開門的真跡《李白憶舊游詩》不賣,令人不得不生疑。
實事求是講,《砥柱銘》能賣這么高的價格,離不開臺灣專家傅申的推介文章。當今的市場現(xiàn)實是——即便有再好的東西,如果沒有專家寫鼓吹文章,想拍出令人滿意的高價比登天都難。
但是,令人感到詫異的是,傅申35年前定為“存疑作品”的《砥柱銘》,如今又突然判為“書風轉(zhuǎn)換期作品”了!在其《從存疑到肯定——黃庭堅〈砥柱銘卷〉研究》一文中寫道:如果《有鄰館本》書寫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與《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寫于同年,并列于《寒山子龐居士詩卷》及《贈張大同卷》等等的后面,其風格是格格不入的,是絕不符合風格發(fā)展的規(guī)律,因為它毫無山谷晚年凝重渾厚的用筆,故而疑惑其為真跡與否。
傅申早年的疑問有二:“一是用筆,感覺有鄰館墨跡本的《砥柱銘》雖然全卷筆法和結字都與其他山谷各卷都有相通符合之處,而且一片神行,毫無一般作假或偽仿書跡的遲疑、膽怯或夸張的神態(tài),但是用筆速度比其他行楷都要快,出鋒尤為爽利迅疾,多縱而少擒,絕無晚年代表性的戰(zhàn)顫波折,線質(zhì)偏于扁薄。”傅申當初“多擒而少縱”、“出鋒爽利”的疑問與筆者“鋒芒外露”、“含蓄不足”的看法一致。“二是風格的早晚:從風格來看,《有鄰館本》是比較年輕而有俊氣灑脫的氣象,卻與《山谷題跋》卷六中同樣寫給楊明叔的《題魏鄭公砥柱銘后》本紀年為晚年(建中靖國元年)有不相合之處。”此處則明確指出了有鄰館《砥柱銘》與黃庭堅同一時所書的其他幾件真跡明顯不符。
應該說,在筆者看來,臺灣專家傅申35年前對《砥柱銘》的這些疑問既是很清醒的,也是很專業(yè)的。但不知何故現(xiàn)在就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對這些疑點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了,并重新寫了篇上萬字的文章,將其定為真跡。考慮到拍品《砥柱銘》是經(jīng)過臺灣的畫商從日本轉(zhuǎn)賣到一位臺灣藏家手中的,如今送到內(nèi)地來拍賣,又請了一位臺灣的專家執(zhí)筆來寫鑒定推介文章這個背景,這種“大變臉”也就不再是什么稀奇事了。
《砥柱銘》的價格是傳奇性的,它的真?zhèn)握撘苍幃惗嘧儭N艺J為只有通過不斷廣泛深入的學術探究,才能離真相越來越近。否則,吸引我們的除了一個驚人的天價,就別無他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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