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聰畫像(最后一幅) 高莽
給漫畫家丁聰畫像,豈非讓人笑掉大牙?
也許我臉皮太厚,也許我不知天高地厚,總之在與丁聰接觸過程中,我毫無顧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畫過不少速寫像和漫畫像。
丁聰為人憨厚,從不挑剔,從不講壞話,從不背后整人,對人總是熱情有余。記得有一次提起“反右”,領(lǐng)導(dǎo)讓他揭發(fā)黃苗子的“罪行”。他說“不知道”,通不過。再問,還是那句回答,再問,他無奈,最后說:“黃苗子此人甚壞,干壞事都不告訴我……”審查人員只好再把他關(guān)起來。
丁聰只知道作畫,他出道很早,20歲在上海已有一定的名氣。他的作品很多,成就很大。政治漫畫,風(fēng)俗漫畫,肖像漫畫……
我總覺得,幾次政治運動以后的作品,他的鋒芒不如以前銳利,藝術(shù)特色略為減退,但他仍然能夠挖掘針砭時弊的題材。
大家都奇怪丁聰怎么不老?我也問過這個問題,他說:“不愛運動,愛吃肥肉,工作才能葆青春。”
丁聰上世紀(jì)80年代才得到平反,于是他不遺余力地拼命作畫。他說:“別人60下崗,我63上崗”,總要搶回被剝奪的20年時光。
他活到93歲,畫到90歲,可謂世界漫畫史上的奇跡。
我一度和丁聰相居甚近,都在紫竹院昌運宮宿舍里,見面機(jī)會多一些。他的形象又是那么可愛,難免經(jīng)常畫他。
我手頭保留了為他畫得不少速寫,大約從1995年到2009年的形象。
我畫過他作畫和接待客人時的形象,也畫過他在病床上的狀態(tài)。1996年新年前夕,我到丁聰家去拜訪,閑聊中我順手為他畫了一幅速寫像。第二年,我根據(jù)這幅速寫像畫了一幅漫畫:沈峻像個保姆推著兒童車,身上掛著雞、魚、蔬菜。車上坐著丁聰,一手拿著畫筆一手拿畫紙。后來,丁聰在畫上題了一句:“返老還童圖。”
丁聰常說:“沈峻是我的‘家長’。”同時做出一種受氣的表情。聲音有戲謔也有贊美的親情。沈峻聽后,總是嚴(yán)聲厲色地回敬一句:“我只不過是你的一個高級保姆。”她的表情嚴(yán)厲,但透出濃濃的深情與恩愛。
丁聰每畫一張作品便給沈峻第一個觀看,聽聽她的評價。然后說:“要得到她的好評比上天還難。”
丁聰老年時,幾次患了重病。一次又一次住院,而且前胸還作過大手術(shù)。
1996年9月19日下午3時,我到醫(yī)院病房去看望他。他動完手術(shù)不久,身穿病號服,鼻孔插著輸液管。我沒有打擾他,看他熟睡的樣子,偷偷為他畫了一張速寫。忽然他睜開了眼睛,臉上露出了笑容。沈峻說:“你把剛剛為他畫的速寫像給他看一看,讓他知道自己的模樣……”我遞給他,他瞟了半響,然后要了我手中的筆,在畫上寫了8個字:“丁聰于協(xié)和病床上。”
過了一段時間丁聰出院了。我到丁聰家看望老人。他精神煥發(fā),毫無病狀,談話中間,他撩起上衣,給我看手術(shù)后留下的傷疤。
“哇!”真嚇了我一跳,幾乎整個胸膛斜著留下一條長長的約一尺多的血色疤痕。這么大的手術(shù)!
我說:“我把刀痕畫下來,留個紀(jì)念。”
他說:“讓我自己畫!”他取出一張印有他的漫畫像的明信片,畫了一條長線,還拐了一個彎兒,這是傷疤。然后在傷疤上又畫了20個小橫道。他數(shù)了兩遍:“對,就是縫了20針。”為了確定正確位置,又畫了肚臍眼兒。然后在明信片上題寫了一句話:“贈高莽并祝合府新年快樂。96、12、12。”在他的自畫像一旁署了自己的名字“丁聰”。他愉快地將明信片遞給了我。
他深有感觸地對我說:“我不愛去醫(yī)院。病越看越多。”可是人老了,病找上門來,又能怎么辦?
10年前,我搬離了昌運宮。此后,偶爾去他家探望,或在一些社交活動中見到丁老。2001年秋天,在慶祝丁老八十五大壽的畫展上,我又畫了他的一張速寫像。當(dāng)時沒有帶紙和筆,便借簽到的筆,畫在贈給每個觀眾一本的紀(jì)念冊上。
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是2009年1月10日。他已經(jīng)幾次住進(jìn)醫(yī)院,又幾次經(jīng)過搶救回到家中。那天,他身穿深色夾克,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條紅毯。
丁聰?shù)念^發(fā)仍然烏黑油亮,目光炯炯閃爍,只是臉龐瘦多了。沈峻說,他動了幾次手術(shù),頭腦清晰,只說話不清,也不能作畫了。
我決定再給他畫一張速寫像。我向沈峻要了一張紙和一支筆。丁老像往常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畫完了,我給他看。他臉上仍然是那幅迷人的微笑,然后接過畫筆,看著沈峻在另一張紙上替他寫的名字,將自己的名字抄寫在畫像的右上角上。
他的氣色很好,情緒飽滿,精神甚佳,囁嚅漫語。相信他會長壽。沒有想到,那次是我最后一次為這位大漫畫家畫速寫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