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女兒祝葦杭看太爺爺張仃寫字
張仃書法作品《露濃驚鶴夢》
編者按 我國著名藝術(shù)家、教育家,清華大學教授、原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院長張仃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月21日上午10時在北京逝世,享年94歲。
張仃,號它山,遼寧黑山人,1917年出生。1932年入北平美術(shù)專科學校國畫系,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曾投身“抗日宣傳隊”,以漫畫為武器宣傳抗日。1938年赴延安,任教于魯迅藝術(shù)學院,后到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任陜甘寧邊區(qū)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曾參與開國大典設計、參與國徽設計、籌建中央工藝美院,設計全國政協(xié)會徽與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紀念郵票。焦墨國畫代表作品有《巨木贊》、《蜀江碧》等,出版有《張仃水墨山水寫生》、《張仃焦墨山水》、《張仃漫畫》等。
本版特意約請青年作家祝勇撰寫回憶文章,表達對張仃先生的懷念和追憶。
心思煩亂的時候,看看爺爺張仃的書法,心情就會明亮許多。
一種古樸滯重,又飛揚流動的小篆。秦篆集六國書法之大成,字形圓轉(zhuǎn)流暢、雍容和穆,被稱為楷隸之祖,其書寫難度,比其他書體更甚。當今藝術(shù)界,以書寫小篆而聞名者,幾近絕跡。由此可以看到爺爺不甘平庸的決心。
爺爺身材矮小,在人群里很不起眼,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張光宇一見到他,就稱他為“小赤佬”。1976年,黃苗子和郁風去香山看望養(yǎng)病的張仃,他們向村子里的孩子們打聽張仃,沒有人知道,又向他們打聽一個白頭發(fā)的畫畫的小老頭,孩子們都知道,爭著給他們領(lǐng)路。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再看這矮人身邊的一班朋友,吳祖光、苗黃子、丁聰,也個個“矮人一頭”,把他們稱做“小老頭兒”,不能算惡毒攻擊。但這些矮小的身體里,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不僅在歲月的風雨中如一尊莊嚴的佛像,巋然不動,在藝術(shù)上,頗有挑戰(zhàn)極限的勇氣,爺爺在晚年專攻小篆書法,與從事人人望而生畏、極不易成功的焦墨山水,如出一轍,都是他內(nèi)心深處強大力量的一種體現(xiàn)。
爺爺耄耋之年依然勤奮,孜孜以求,每天清晨都會做早課,認認真真,畢恭畢敬,他的韌性,沒人可比。年深日久,他對甲骨文、石鼓文等,都有精深的研究。每次都是奶奶灰娃提前選擇一些名詩佳句,寫成條子,放在他的畫案上,他提筆就寫,從來無須去查篆書的寫法,那些古字,已經(jīng)成為他自己的字,它們不在古書里,而在他的生命里。
住在他的山間住所,我夜里寫作,早晨睡懶覺。起床的時候,從樓上的臥室走下來,我會習慣性地走到他的畫室里,打量書墻上掛著的幾幅小篆書法作品,墨跡未干,那是他剛剛完成的作業(yè),而他,已經(jīng)坐到他固定的位置上入神地讀帖。對面的山林推窗可見,而爺爺,則總是坐在窗下的藤椅里,一手舉著煙斗,偶爾吸上一口,一手舉著碑帖,一看幾個小時,紋絲不動。身前的落地燈上掛著一個蟈蟈籠子,那只話癆的蟈蟈喋喋不休地發(fā)表著對他主人的看法。爺爺沉浸在字的世界里,如缶老在65歲時的自題:“予學篆好臨《石鼓》,數(shù)十載從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去年我?guī)椭蕦m博物院策劃爺爺回顧展,鄭欣淼院長在評價爺爺時,在當代著名國畫家、漫畫家、壁畫家、工藝美術(shù)家、美術(shù)教育家、美術(shù)理論家這些稱號之外,不忘加上一個“書法家”,可謂恰如其分。他的書法造詣,令那些專攻書法的人也望塵莫及。
爺爺平時很少說話,他的話都在他的字里,寫字,是他說話的一種方式。比如,臺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首次訪問大陸,大陸以爺爺?shù)臅ㄗ鳛橘浂Y,爺爺沒有見宋楚瑜,但他的字,便是對宋的一次告白。他開始想的是:“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很快發(fā)現(xiàn)不妥,因為大陸與臺灣親民黨之間沒有仇隙,于是改書黃遵憲《贈梁任父同年》詩:“寸寸河山寸寸金,瓜離分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wèi)無窮填海心。”表明兩岸人民把臺灣海峽這一歷史鴻溝填平的強大意愿。
如今爺爺已經(jīng)作古,我不能忘懷的形象,就是他站在畫案前寫字時的樣子。所以回到山里,我最不敢去的,就是他的畫室,總覺得他還站在那里,喉嚨偶爾咳嗽一聲,有時抬眼看我,一笑,就又低頭,專注于他的文字世界了。
2010年2月25日匆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