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嘯聲
正讀著李磊的畫,讓我突然想起中國現(xiàn)代文豪魯迅在他的散文詩歌集《野草》中,講過一個“好的故事”。
他在北平寓所的燈下夜讀。燈油將盡,夜正昏沉,人已疲勞。他閉目養(yǎng)神,卻看見故鄉(xiāng)江南一篇“美麗、幽雅、有趣”的故事。這故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
他還這樣描述: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樹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里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樹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刺奔進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樹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樹女、狗、茅屋、云里去。”
“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云錦也已經(jīng)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眼前還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
李磊的畫,似乎是這篇《好的故事》的圖釋——誠然,有許多不同的變體。許許多多的好的故事,在他的腦海里,在他的餓記憶中,發(fā)生,展開……有那么多錯綜的印象。
畫家握彩筆,在紙或布上涂來抹去,不論精心塑造形象,講述故事,表達(dá)思想,還是隱掉真形,譜寫旋律,傳遞情緒,都不能是憑空得來。
李磊不再是一位具像畫家了;但是,他還是愿意在自己的抽象作品里,向我們描繪他對形象世界的記憶:
那里有夢里的玄黃,
那里有醉中的波濤,
那里有合壁的暮云,
那里有熔金的落日,
那里有空濛的山色,
那里有瀲滟的水光,
那里有暖意的杏雨,
那里有清心的竹風(fēng),
那里有岌岌的高樓,
那里有憧憧的燈影,
那里有……
我們大致都感受到了,盡管各人的反應(yīng)或許會有所不同,而且有時似乎還不大能夠確指,但畢竟看到都是些好的故事。
我們的畫家很慷慨,為他的每一個系列加上標(biāo)題,給大家一個提示。
我覺得,李磊仿佛借色彩的涂抹,在吟詩,而非作畫。
中國是詩的大國,有數(shù)千年詩的傳統(tǒng)。至盡,即使孩童,也很少有不會朗朗背誦幾首家喻戶曉的唐詩的,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什么“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什么“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總之,詩的魂,詩的韻,早已溶入了中華民族的血液。
更不必要說中國藝術(shù)家了。多少個世紀(jì)以來,他們一直受著諸如“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這樣的教導(dǎo)。在他們眼里,畫若缺乏詩味,便是俗品,而詩如沒有畫境,也難稱大雅。即使在抽象藝術(shù)領(lǐng)域,這也是大家樂意奉行的準(zhǔn)則。趙無極是一個范例。李磊也不例外。
李磊在畫中追求的,是詩魂,是詩韻。他在吟誦五顏六色的朦朧詩,描述他夢中的記憶,或記憶中的夢。
李磊展示給我們的,畢竟是畫作,而非詩篇。盡管兩者相通,卻是終究有別。詩有詩的格律,畫有畫的章法。李磊以畫為詩,卻又不得不遵循作畫的種種法則,特別是作好畫的種種講究。他以抽象畫為朦朧詩,雖則不受物象的制約,但是不得不應(yīng)對畫面構(gòu)成、色彩配制和氣韻流動等更特殊、更嚴(yán)格的要求。總之,要將心中的“無形畫”化為紙或布上的“有形詩”,必得仰仗畫家的悟性和靈氣,以及他的才情和技藝。所幸,李磊在其抽象作品中讓我們看到他的才藝,并通過他的才藝進入他所追求的意境。
李磊作品作為中國藝術(shù)家,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中國美學(xué)思想哺育;但他作為出生并生活在上海的年輕畫家,欣然采用外來形式。他的作品,無疑要歸入西方所謂的抒情抽象繪畫一派;但是它們包裹著的,則是一顆東方的詩心。他自然不會再像中國歷史上的那些山水畫大師那樣畫了,然而他心里記著他們,他以別樣的方式繼承過去,又以審時的眼光注視未來。
李磊的抽象風(fēng)景作品,是畫而詩,詩而畫,正合了中國美學(xué)“詩情畫意”的上佳標(biāo)準(zhǔn)。